“你也知道的,咱家惹来这祸事,起头便是因那副《寿山觅仙踪》,杨如晦可不就为了一幅古画,便使出狠毒手段害人,”欢娘坐得离杨攸宁近了些:“我郎君可说了,《寿山觅仙踪》抵得上阿公半条命,可如今吧,阿公倒只字不提那画之事,你猜为何?”
杨攸宁早已知晓,李莫同舒先生说过实情,《寿山觅仙踪》已然到了官家御案之上,只怕再也无取回之理,舒先生亦是莫可奈何。
“秦王那趟去救回阿公和郎君,归来路上,到底揭了端底,原来杨如晦竟是为了用《寿山觅仙踪》奉承官家,才做出此等不义之事,”欢娘说到此处,骂了句:“哪有这种当官之人,简直就是无赖宵小。”
杨攸宁也是摇头,只觉得替舒先生无奈。
欢娘眼睛眨眨,这会子倒是笑起来:“再往下听,阿敷定会觉得奇怪,秦王居然跟阿公道歉,说是官家多年痴迷于沈山人之作,身为人子,他不得不为长者讳,只请阿公割爱,秦王还给了承诺,他年若得机会,定会将《寿山觅仙踪》完璧归赵。”
杨攸宁不免吃惊,未想到李莫竟然许下日后归还《寿山觅仙踪》的承诺,君子一言,重若千金,尤其李莫这等最重道义之人,杨攸宁知道,他绝非是信口说来。
“阿公如今对秦王不但感激,甚而敬重有加,说这一位品性高洁,乃堂堂男儿,瞧在秦王面上,权当将《寿山觅仙踪》借了出去。”欢娘笑道。
杨攸宁也被逗笑,舒先生爱那些收藏如命,这一会还真是大方了一回。
“还有呢,秦王当着阿公的面,誓言必要将杨如晦绳之以法,借此昌明法度,以安百姓之心,否则,他这秦王不当也罢,我郎君说,这杨如晦在朝中为官多年,几起几落,人皆称其为‘不死之身’,不过而今有秦王在,今次怕是他逃不过了。”
听到此处,杨攸宁不禁暗自感叹,李莫诛杀杨如晦之决心,想来已是万夫莫挡。
说来杨如晦多行不义,罪有应得,杨攸宁亦盼着能报爹娘之仇,这回听得说李莫誓言要将恶人绳之以法,杨攸宁心下亦有些激动。
又说了一会话,安儿的乳母过来,只道舒平不胜酒力,舒夫人担心他有伤在身,已然命人扶舒平回房。
既然男主人要回来,杨攸宁少不得起身同欢娘告辞,抬步出了西屋。
迎面,杨攸宁果然见舒平坐在一把竹椅上,由几名家院给抬着回来,想是这会子还挺不情愿离席,舒平口中一个劲地嚷嚷:“王爷、临安,在下还能喝,今日喜庆之日,当要不醉不归!”
杨攸宁闪到一旁,打量着舒平从眼前经过,不由笑了。
舒先生曾感叹过,膝下这独子舒平是个平庸的书呆子,别的本事未承继,倒得了自个儿好酒的真传,好在人还算忠厚孝顺,做父母的无甚期许,只盼他日后平安就好。
其实有时候,杨攸宁会觉得李延与舒平多少有几分相似,打小皆得着娇宠,为人也还本分,只胸中并无多大志向,唯求随遇而安。
便拿圣人来说,虽每每瞧见李延,便会板起面孔斥责一番,只对这独子近乎纵容,不忍逼着他上进,一心只想着为李延披荆斩棘,开出一条康庄大道。
圣人……到底不过是位溺爱儿子的母亲。
不知为何,杨攸宁就这么想起了圣人与李延,或是河中府的事已了,她知道,又该回荥阳城过以前的日子,待得三个月后,她便得嫁入赵王府,从此相夫教子,或真如自个儿所愿,平静无波地过完这一辈子。
只似乎,杨攸宁心中,隐隐又有些不甘……
不知不觉,杨攸宁走到离正厅不远处。
此时厅内酒宴正酣,屋中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好像还听到舒夫人在劝舒先生:“郎君,再喝下去,你莫非打算直接睡上个三天三夜?”
人声之中,杨攸宁甚至还听到了李莫在笑着告饶:“各位,小王不胜酒力……”
杨攸宁停住脚步,愣了好一时,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了烦躁。
往四周望了望,杨攸宁索性提起裙裾,往后院而去。
这会子,她得寻个清静的地方,平复心中升腾起的万般滋味。
就这么想着,杨攸宁轻移莲步,来到了墨香居。
此时的墨香居果然清静得很,虽舒夫人早将装着墨香居铜匙的荷包交给杨攸宁保管,她却没打算进去,只是坐到前面台阶上,抱着双膝,遥望着天上皎皎明月。
比之前院,此处几乎悄无声息,只是静到极至却未必佳,反教人……浮想联翩。
此次河中府之行,会如此险象环生,甚而大起大落,着实令杨攸宁料想不到,好在善恶有报,如今不仅舒先生得了昭雪,更是查到害死自己爹妈的真凶,而所有这些,皆要感谢某人挺身而出。
当初李莫曾提过要替杨攸宁报仇,不过那回他说得戏谑,还附着了条件,杨攸宁只当玩话,哪放在心上,未料,李莫全然当了真。
杨攸宁长长叹了一声,想起自李莫回到荥阳城,竟是处处照拂她和岳五郎,这中间多少关口,全靠李莫帮衬,才算帮她姐弟二人越过去。
最教杨攸宁感激的,乃是当日大长公主在梧山寺奄奄一息,也是李莫主动领来太医陈子良,才将大长公主救了回来。
如此种种……杨攸宁再觉不出人家的好,便是铁石心肠了。
只是,杨攸宁到底别无选择,谁教她是大长公主府的人;谁教圣人对她关怀备至,视若亲生;也谁教李莫与她,终究有缘无份,注定彼此隔着千山万水。
再深的情意,终究拗不过那些规矩伦常,思忖到此处,杨攸宁不禁落下泪来,这一生,到底要辜负了人家。
有微风徐徐吹来,带起清清脆脆的虫鸣声,时断时续。
杨攸宁默默地坐着,任腔子里那颗心,一点一点地疼了起来。
这世上之事,总是教人不称心的,她不过凡俗之人,也只能这般听之任之,随波逐流……
有脚步声传来,不一时,有人坐到了杨攸宁旁边,身上带着一丝竹酒的清香。
杨攸宁慢慢地抬起头,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晶莹,却没有去看来人,只愣愣地望着前方黑寂寂的天空。
“怎得独个儿跑这儿来了?”李莫笑了一声。
听着这声音,杨攸宁突然鼻子一酸,大颗泪珠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无奈之下,杨攸宁只得用双手捂住湿热的脸颊,忍着哭腔问:“王爷又如何寻到这边?”
李莫打量着杨攸宁,叹道:“小王打小便有这本事,不管阿敷去了哪,小王总归能找得到。”
“找到又如何?”杨攸宁回道,干脆将脸埋于膝上。
找到又如何,依旧是无缘在一起。
“不如何,自然带回府中做娘子。”李莫说着,竟是笑起来。
杨攸宁并未答言,只觉得今日自己蠢极,这泪珠儿竟是不肯停住。
李莫懒懒地张开双臂,松了松筋骨道:“娶妻之事,小王当真一片诚意,只阿敷从来看不见,”说到此处,李莫又顿了顿:“或是你……从来都不肯看见。”
“看见又能怎样……”杨攸宁忍不住回了一句。
似乎李莫倒被问住,好一时未开口。
直到后来,李莫突然道:“阿敷可想听听,小王今日在大仙殿,抽到的是什么签?”
杨攸宁这会子也不讲什么规矩了,干脆用阔袖擦擦面上泪痕,抬起头“嗯”了一声。
李莫显然来了兴致,也不取签文,直接高声背诵道:“上头写着——春雷震,夏风巽,卧龙起,猛虎惊,风云会合,救济苍生。”
“这是上上签?”杨攸宁听得有些傻,着实不懂签诗之意,只觉一字一句倒像是在断人前程,听不出与姻缘有什么关系。
“小王请人解签,说是兹后心想事成,姻缘顺意,更是夫妻和合,白首不离。”
“恭喜王爷。”杨攸宁这下终于“噗嗤”笑了,心道李莫说不得被人骗了,那什么风云会合,救济苍生,何来与白首不离连得上。
李莫没有笑,很是认真地看了看杨攸宁:“阿敷,不是玩笑,这世上,唯你不能玩笑。”
杨攸宁终是收起笑容,愣愣地看向李莫。
李莫叹了一声:“阿敷,小王在你心里,真得一无是处?”
“不……”杨攸宁一时有些不知眼睛该往哪里放,她答应不得李莫,却再不想说伤人心的话。
李莫切笑一声:“无妨,你这一个‘不’字,倒教本王安心不少。”
杨攸宁低了头道:“奴家从心底感激王爷,甚而钦佩之至。”
李莫摇头:“你这丫头当真无趣得紧,小王要你钦佩做什么用,难道阿敷日后还想入小王麾下,随小王一块出生入死,征战杀场不成?”
“王爷,奴家不止是钦佩……”杨攸宁说到此处,已然羞涩难当。
李莫后面亦未接话,只借着月光,定定地看着杨攸宁。
“阿敷……”李莫笑了笑,迟疑片刻,道:“小王知道你的心思,阿敷极重情意,不肯伤别人的心,当然,除了小王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