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当初岳平携着儿孙与契丹一战,岳家三代捐躯杀场,从此世上便再无岳家军,只为大长公主发过话,令侥幸活下来的岳家军解甲归田,再不问战事。
“岳家军……”杨攸宁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翁翁那些旧部,当日曾在你翁翁尸骨前发誓,便是放下刀枪,但要再见岳家军兵符,依旧是堂堂岳家军,”大长公主摸了摸额头,叹道:“就让他们送李延逃命去吧,只当老身,报答当年圣人还我岳家清白之恩。”
崔嬷嬷在旁边解释道:“公主特意嘱咐领兵的于老将军,护着赵王同五郎远走高飞,直接前往西北,那儿终究是岳家军旧地,还有不少岳大将军手下驻扎,自会保赵王性命无忧。”
杨攸宁惊魂未定,只愣愣地点了点头,大长公主这种时候亮出虎符,且是给了李延,便是已然做好,若是被人察觉,官家必会追究的准备。
“原本大长公主打算让四娘跟着一块走,却未料奴家去西院,只寻着袁嬷嬷一人,后头渡儿回来,我等才知,是你偷偷出了府,”崔嬷嬷不免叹气:“大长公主生气,可不为了此事。”
“不,如今五郎走了,便由阿敷陪着婆婆,”杨攸宁立时道:“我哪儿都不去!”
“李延答应,先到城外躲一躲,待得安稳下来,便派人回来接你一起离开,若肯让老身安心,你定然要走,此外,事急从权,到了西北,你们尽快成亲。”大长公主吩咐道。
杨攸宁半晌不说话,知道自己竟是拒绝不得了。
大长公主这时感叹一声:“想不到呀,官家还有这般雷厉风行之时,竟是一夕之间倒了张琢。”
崔嬷嬷亦是一叹:“这富贵呀,原来都不长久。”
“阿敷,听渡儿说你去见了秦王,可听他说过,宫中如今是何情形?”停过半晌,大长公主闭了闭双眸,问道。
杨攸宁迟疑片刻,明白有些事根本瞒不得,到底还是将官家下旨废黜圣人与赵王,还有命李莫捉拿已然逃遁的李延之事,全都说了出来。
大长公主默默听着,良久未置一词,直到杨攸宁偷偷瞧去,原来大长公主低着眉眼,竟是落下两行清泪。
“公主,急痛伤身,先镇定一时,圣人在朝中和百姓中威望极高,或得后头,未必没有转圜。”崔嬷嬷赶紧上前劝解。
“婆婆……”杨攸宁素来知大长公主心性刚强,如今看她如此颓丧神色,不免猜出来,想来大长公主也已束手无策了。
好一时后,大长公主颤微微地起身,走到窗边,瞧着外头天色已亮,想过一时,对崔嬷嬷道:“替老身换上大妆,老身这便进宫,如今圣人有难,总得有人陪在一旁,才得好受些。”
周围人等一时哗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如今圣人被废,张氏一党倒台,莫说避之唯恐不及,便是一般人,都会想着莫要沾连,谁会此时反倒迎头而上。
未想大长公主偏要去见圣人,怎不叫人心惊。
见众人皆不答言,大长公主反倒笑起来,对众人道:“老身与圣人情同母女,当年岳家出事,圣人施恩甚重,如今……圣人遇困,老身并不肯独善其身,虽知此回进宫,或根本帮不上忙,到底安慰几句亦是好的,堂堂一代贤后,下场不该凄凉如此。”
大长公主向来威严,到底无人敢劝,崔嬷嬷扶住大长公主,便要进内寝换妆,杨攸宁怔过好一时,跟上前去,道:“婆婆,阿敷与您一起进宫。”
“你且在府里候着,回头李延的人过来,你便跟着走,不过三五日,就会有人来接你。”大长公主说到此处,声调之中竟有些哽咽,想来竟是舍不得的。
此时杨攸宁已经泣不成声,站在一旁直抹眼泪,谁都明白,此时大长公主进宫,便是触了官家霉头,进去或是容易,只出来,竟不知几时了。
大长公主转过身,走到杨攸宁跟前,摸摸她的头:“你心里要有个准备,既是官家已派人追剿,岳家旧部出山之事,迟早瞒不住的,老身倒是无妨,反正这把岁数了,想来你翁翁等老身,亦是等急,回头只当去陪他们,如今最紧要的,便是你与五郎能平安。”
“婆婆,咱们在一处不成吗?”杨攸宁哽咽地道。
“你青春少艾,这荥阳城兹后尽是危机,何苦白白丢了性命,老身如今才明白,人活一世,性命才最重要,你翁翁同舅兄他们若能活回来,老身早就砸了那‘满门忠烈’,阿敷,这回婆婆只将五郎托付于你,一定得走,还要记着,任何时候,你们二人皆要活下来。”
“婆婆……”杨攸宁立时跪到大长公主脚前:“如何让我眼睁睁瞧着您涉险。”
听到这话,大长公主到底摇摇头,随即让崔嬷嬷把袁嬷嬷叫进屋来:“这一趟进宫,老身……只怕不一定赶得及瞧见阿敷离开,袁嬷嬷自小儿带大阿敷,她姐弟二人,老身便拜托给你,回头你们能走的都走,跟于将军说,为岳家留这两条根,寻个能活下去的地方便是,至于府中那些走不了的,发些银子,各自散了吧。”
听到此言,一屋子皆哭了起来。
袁嬷嬷抽泣着直点头,只杨攸宁却一直跟进大长公主内寝,终究还是不舍,免不得再次恳求:“婆婆带我进宫,您独儿个去,阿敷如何放心。”
一旁崔嬷嬷叹了一声:“四娘,公主心意已决,你便听话,待到了宫中,自有奴家寸步不离守在公主身边,你且放心。”
这边大长公主已然坐到自己妆台前,道:“玉如,还不帮老身上妆!”
崔嬷嬷少不得拉起杨攸宁,对她使了个眼色。
杨攸宁会意,抹抹眼中泪水,自是上前帮忙。
一时崔嬷嬷去给大长公主去取品服,杨攸宁持着一把玉梳,为大长公主梳起早已斑白的头发。
只是才梳几下,杨攸宁泪水又夺眶而出。
大长公主从面前的八菱双龙镜里瞧得一清二楚,不禁叹一声:“傻孩子,且往好处想,老身不过进一趟宫,那还是老身娘家,打小儿长大的地儿,又非什么龙潭虎穴,值当你哭成这般。”
“是呀,如今皇家之中,大长公主辈份最高,未必有人敢动咱们公主。”崔嬷嬷自是在旁边安抚。
杨攸宁赶紧背过身去,擦着泪道:“既是如此,何苦婆婆要说什么让我同五郎远走之言?”
“老身无论如何,乃是官家同福王亲姑母,他们总还要面子,就是恨我偏着张氏,大不了说上几句,却未必肯落下弑亲的名声,只……世事到底险恶,阿敷,老身不想你和五郎有什么不测。”
“婆婆不想我们有不测,难道竟不想,我和五郎离不得婆婆?”杨攸宁这会儿忍不住又哭起来。
大长公主干脆回过头来:“不许哭,这会子老身还好好着呢!”
杨攸宁猛地顿住,巴巴地瞅着大长公主。
“你且听话,若想做孝子贤孙,便给我好生活下去!”大长公主高声地道。
到底,大长公主还是带着崔嬷嬷匆匆离了府。
自打大长公主出府,杨攸宁便坐卧不宁,到后头,干脆便站在府门的照壁后,时不时探听一些外面动静。
然而,等到天黑,大长公主却一直没有回来,杨攸宁只觉得心急如焚。
倒是原本守在大长公主府外的人,却都很快撤了,赵管家得以带着人到外头打听,然而除了圣人母子被废,张琢抄家入狱闹得沸沸扬扬之外,一时竟再无别的消息。
如此便过了三天,不但大长公主了无音讯,便是连李延他们,也无半天消息。
袁嬷嬷遵了大长公主之命,已是拿出银两,开始遣散家下人等,有的拿着银子便走了,倒是赵管家同几个老仆,瞧着如今府中只有杨攸宁一人撑着,到底不忍心,便是催都催不走,只说再看看情形。
这晚夜深人静,大长公主府的侧门被悄悄推开,有两人探头探脑地从外头进到里面。
有两名老家院正在侧门守着,见突然有人现身,且是自个儿进来的,不免被唬了一跳。
毕竟如今荥阳城形势紧张,虽外这几日大长公主府外头并无动静,大家伙却难免担心,毕竟这府里当初与圣人亲近,官家说不得恨屋及乌,不知哪一天便派人闯进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瘦小的男看见了两名家院,倒并不慌张,只抱抱拳道:“各位,在下姓陈,是宫中太医陈子良的兄弟,乃奉家兄之命,请见贵府四娘。”
两人面面相觑,到底此人从未见过,且瞧着个头声调,十足像个孩子,三更半夜要见杨攸宁,实在透着古怪。
倒是其中一个家院恍过神来,赶紧去找来赵管家。
赵管家到了近前亦是疑惑,打量一会陈子良这位“兄弟”,掸眼又瞧瞧他身后一个小厮打扮,头垂得极低之人,不免问道:“不知小郎过来,到底有何指教?”
那位“兄弟”眨眨眼:“这一位便是赵管家?当日您曾去过陈家,咱们当还见过。”
见人家又来套近乎,赵管家更是诧异,少不得好生又瞅了两人几眼。
那位“兄弟”这时冲赵管家招招手,赵管家虽是不解,到底上前几步。
“赵管家,四娘何在,赶紧带我过去,我从城外带了消息来。”那人凑到赵管家耳边道。
虽是半信半疑,不过听到“城外”两字,赵管家心里一凛,到底还是将人带到正厅,又赶紧派个嬷嬷到西院报信。
其实这会儿杨攸宁刚刚歇下,正是辗转反侧之时。
说来已有好些时日,杨攸宁夜夜不得安枕,只担心宫中的婆婆和城外之人,此时好说歹说,被渡儿劝着刚躺到床上,便听外头院门开了,似乎袁嬷嬷在同谁说什么,少不得杨攸宁立时坐起身来。
如何但凡有风吹草动,这府中谁个不心惊胆战。
倒是没一时,袁嬷嬷走进屋来,道:“四娘,到外头看看,有客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