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成颇有些犹疑，到后头想过一会，才回道：“如此……请四娘稍候。”
待得江成留下两名手下在一旁保护，自己去寻李莫之后，杨攸宁独立一隅，不免暗自思量，到底能不能去求李莫帮忙，便是李莫肯帮忙，又是否能保得住李延？
半天之后，杨攸宁到底灰了心。
李莫说来，除了生母已故，境遇竟与李延并无二致，皆是不被官家所喜的皇子，这等朝中政争，只怕李莫便是想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或者，还要无故连累了人家。
朝中向来是张氏与福王一派相争，可从如今大势来看，张氏倒台已成事实。
而如今官家更拿下张琢，显是意味着他再不惧怕圣人，李延又行逼宫之事，这一回，官家未必放过，李延想来凶多吉少，只怕已非贬去南乡那般简单。
接下来，说不得，大长公主府竟也逃不过此劫。
想到此处，杨攸宁心中越发酸楚，为了辛苦一世，终是枉费心机的圣人；为了虽是莽撞，却不失仁义的李延；亦为了如今不知下落的岳五郎；更为了，不知何往的未来……
然而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在心神不宁之时，江成跑过来，冲着杨攸宁道：“四娘，便随在下过来。”
杨攸宁立时回过神来，想过一时，转头对渡儿嘱咐道：“渡儿，你带着卢娘子先回去，张府被抄之事，得赶紧叫婆婆知道，好让她早早有个应对才是。”
明白杨攸宁说得有理，渡儿自是点头。
倒是卢娘子偏偏不肯：“四娘，让奴家一块去见秦王，如何眼看着四娘一人深入虎穴。”
“四娘，便让卢娘子陪着您，”渡儿虽明白，有李莫在的地方，于杨攸宁绝称不上“虎穴”，不过望着周遭乱哄哄的景象，终究也不放心：“此时外头乱得很，身边有个人照应，终归好些。”
说话间，渡儿便上前，以手为梳，将杨攸宁的秀发拢起，摘下自己头上小帽，给她带好。
杨攸宁正自迟疑，要不要带上卢娘子，渡儿已然朝着江成福福身：“江校尉，回头麻烦您照应我家四娘同卢娘子，毕竟……这会儿不是平常。”
江成深瞧渡儿一眼，作了个揖：“放心！”
到后头，还是卢娘子相陪，和杨攸宁一块，两人跟上江成，穿过张府一处重兵把守的偏门，往那府中而去。
转来转去，等进到张府一座幽静庭院，张成对两人道：“二位在此稍候，容在下前去通禀王爷。”
此时杨攸宁的心，不由自主“腾腾”跳起来，既是为着许久未曾见过李莫，不免有些近情情怯，再便是，二人竟是在这刚刚被抄的张府重逢，心中到底五味杂陈。
未过一时，去通禀的江成回来，却只将杨攸宁往里带，而是让卢娘子在外面候着。
“四娘……”卢娘子颇有点不放心，拉拉杨攸宁的袖子。
杨攸宁回头，对卢娘子安慰道：“无事，我与秦王亦算认得。”
在卢娘子担忧的目光之中，杨攸宁跟在江成后头，往一间尚有灯火的屋中走去。
待进到里面，杨攸宁立马明白过来，此处当为张琢书房，但见墙壁之上，甚而还悬挂着张琢落款的字画。
一张高高的书案之后，正坐着一身银色铠甲的李莫，书房里点着几盏油灯，虽算是明亮，只没来由的，让杨攸宁生出阴森之感。
李莫正在看着一些类似书信之物，似乎并未注意到杨攸宁进来，书案旁边，三三两两站着些人，靠李莫最近的，是一位头发已然苍白的官员。
“张琢当这宰执日久，竟是将权力视为手中之物，还用来赏赐亲信，原本只是听说，如今看来，只怕证据确凿，如此藐视国法之人，罪可当诛。”那官员捋着胡须，在一旁颇有些义愤地道。
李莫并未回他，只皱着眉头继续在瞧。
江成这时上前，看看左右之人，禀报道：“王爷，人已然带过来。”
想来到底不太方便，江成刻意隐去杨攸宁名姓。
李莫略一抬头，目光将将落到杨攸宁身上，半天没有挪开，甚至略有些吃惊。
旁边之人不免都看向杨攸宁，自是不明白来人身份。
“脸上为何有伤？”李莫冷不丁问了一句。
杨攸宁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却又马上放下，紧低着头。
倒是江成回道：“外头哄乱，两个小厮淘气些，难免中了几招。”
李莫“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书信放下，又问：“福王妃派你过来，到底有何吩咐？”
杨攸宁稍愣，突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及细想，竟是刻意压低喉咙，作了个揖后，道：“王爷，福王妃有命，张夫人乃是王妃闺中旧交，一向相处甚厚，王妃之意，祸不及妻儿，还忘王爷照顾张夫人颜面，莫让那帮兵士……羞辱于她们。”
李莫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旁边人：“既是母妃吩咐，传本王之命，张夫人及张府四十以上妇人，十岁以下孩童，皆不许捆绑，更不得出言恐吓。”
“王爷，张夫人等毕竟是罪眷，如此，未免……只怕在官家面前，不好交代。”那官员立时反对。
“小王母妃慈悲心肠，既是母妃之意，本王自当从命，若是真出什么岔子，大不得，本王到官家面前请罪，”李莫稍有些不悦地道。
那官员见李莫皱起眉头，到底不敢再说，立时，便有人退下，想是传令去了。
“王妃还有别事嘱咐？”李莫又看向杨攸宁，问道。
杨攸宁呆呆地望向李莫，喃喃地问：“王妃还问，为何张大人一夜之间，便成为阶下之囚？”
李莫沉思良久，回道：“违圣意者，按律当要问罪，所谓皇权威赫，谁人皆需要臣服。
听到此处，杨攸宁差一些泪滚出来，赶紧低下头去，只怕一时失态，叫人瞧出端倪。
略作思忖之后，李莫转身问那官员：“赵大人，张府财帛可曾清点出来？”
那位赵大人忙回道：“王爷稍候，下官再去瞧瞧，话说张琢贪这么多，难不成能藏得滴水不漏？”
立时有人在旁边道：“不是说宰执府有地库吗，莫如挖地三尺看看！”
李莫哼笑一声：“这种无稽之谈，倒是有人肯信。”
赵大人脸色一时竟有些红，显得颇有些尴尬。
没一时，赵大人领着几人告退，李莫点点头，随即又看向杨攸宁道：“你且回王府给王妃带个信，小王自当尽力照应张夫人，不日还当上书，请官家开恩放过。”
杨攸宁咬着唇，又做一个揖，知道李莫之意，必会救张夫人，只此时还有李延同岳五郎这两个不知下落的，待要相问，只这书房之中还有他人，到底问不出口。
“下去吧！”李莫扬扬手，双眸却还一直盯着杨攸宁的脸。
江成应了声“是”，便要领着杨攸宁出去。
这边，杨攸宁回到院中，心中却在哀叹，自己到底白来一趟，连正题都未得说。
正准备拉着卢娘子要走时，杨攸宁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再然后，竟是李莫的声音：“本王有些累了，江成，这府中何处有个清静所在，能让本王松松筋骨？”
站在杨攸宁旁边的江成忙道：“王爷，小的方才带这俩小厮过来，正经过一处花园，倒似无人打扰，不如请王爷移驾？”
“走吧！”李莫说着，越过杨攸宁，便直接到了前头。
江成自是明白意思，对杨攸宁点点头，便赶紧去带路，杨攸宁自是与卢娘子一块跟上，而李莫几个亲信手下，亦步亦趋随在后头。
很快，一行人果然进到一处园子，甚至瞧见一汪湖水，李莫四下看看，抬脚踏进湖边一个水榭。
此时将已入夏，水榭四周的莲叶已然浮于湖波之上，月夜光影间，亦能瞧见嫩嫩荷尖，渐次露出。
此时夜色很美，天上更有圆月相映，却让杨攸宁心下感伤不已。
这张府花园，杨攸宁往常也来过，还曾在此湖边游玩，只今日物是人非，此时府外嚎哭之声，还隐隐听得见，再若回想当日之景，竟恍如隔世。
李莫的人，很快站到花园各处守卫，江成拉住卢娘子等在水榭外，倒是杨攸宁，直接走了进去。
“怎得你会在这儿？”李莫背手站在水榭边，望向远处湖面，却在问身后之人。
杨攸宁心下却突然在犹豫，该当如何开这个口。
“今日之事，小王乃奉圣意……”李莫叹了一声，转头看向杨攸宁：“倒不必瞒你，官家被张氏一族牵制太久，此回终于下定决心，只为讨回李氏皇族尊严。”
“圣人……”月光之下，杨攸宁一双明眸中，闪出泪光。
李莫低头想想，倒是说了实话：“官家对圣人早有怨恨，今日之事，不过日积月累，只怕此时，官家已下了废后旨意。”
杨攸宁半晌不说话，原来这世道，终究是变了。
“大长公主……毕竟是官家与福王亲姑母，想必不会受多少牵连，不过，阿敷回去之后，还当劝过大长公主，大势既已如此，到底莫再强求。”李莫打量着杨攸宁，轻声嘱咐道。
杨攸宁唇角不由颤了颤，忍不住求道：“可否保全圣人与赵王……性命？”
“小王只是奉命抄家，至于官家后头会如何处置，”李莫叹了声，想想又道：“赵王到底是官家亲子，降为南乡侯，亦是开恩，只你回去当要劝过他，万事切勿强求，更不能冲动。”
杨攸宁一时竟是摇摇头，赵王终究还是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