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苏大夫作为最近一段时间司令府的常客,今日临近傍晚时,又一次被请了过去。
祁安的后脑被砸了个不小的口子,但好在伤口不深,又及时的止了血,大夫将伤口缝好了,又写了张止血补气的方子,小妮子这边就算是处理好了。苏大夫捋着胡须看病诊脉,眼观鼻鼻观心,反倒是更担心另一个人。
张既明远远的坐在外厅的方椅上,头一直低着,身子一动不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比起前几次祁安问诊时那守在一旁心焦的样子,简直就是天差地别的平静。苏大夫走出内堂,将方子递过去,司令没动,反倒是一旁的副官伸手接过,有礼的请了大夫出去。
直到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二人,张既明才缓缓站了起来,他面色惨白,和躺在床上的祁安相比,自己反倒更像个病人。踱步至床边,张司令伸手,指尖即将触及到白色的纱布时又惶惶退了回来,他不敢再碰祁安,却又抵不过心底的渴望,毒瘾一般的留恋着她的温度,于是只能堪堪捏住个衣角,自我安慰着她还在。
张司令想,他或许才是那个有毒的人,总能轻易剥夺祁安这株太阳花所有的活力。
祁安醒来时已经是半夜,她睁开眼,眼中是不再懵懂的苍凉,散乱又无序的记忆排列整齐,老天爷轻轻拨弄钟摆,一切重新归于原位。
清冷的月光照在树影上,浓浓的墨绿便泛出点黑色,如同从深处翻涌起的海浪,在岸边拍出白色的浪花。
那从心底里散发出的疲惫,祁安仿佛刚从深深的海底游到海面,从头到脚都被重压覆盖,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湿淋淋的衣服桎梏一般的裹在身上,她仰躺在岸边,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头顶并没有想象中的漫天繁星,天空是深沉的深蓝,夹杂着墨似的云块,沉闷而压抑。
她后脑还有些刺痛,伸手摸上去,伤口的位置覆盖着厚厚的纱布,她伸了手指进去,感觉到周围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块;祁安想象着自己脑袋上的那片光景,思维奇异的开始跑偏,虽然叠加的效果就是心里更加的难过。
奶奶的,还不如全剃光呢。
全剃光了,她就直接遁入空门,一了百了,省的面对这些个烦心事。
祁安撇撇嘴,又伸手去摸她哲哥哥的脸,张司令就趴在她床边,枕着他自己的手臂,睡得昏昏沉沉,打雷都不会醒。
一旁的矮桌上放着两个药碗,该是他们一人一碗,此刻都已经空了。
是喝了药才会睡得这样沉?祁安捏他鼻子,既然喝了药,干嘛不乖乖的去床上睡?还假惺惺的守在这儿,她醒了也没察觉,也不知是谁在看护谁。
祁安在心里数落着她的哲哥哥,手上的动作却愈发的轻巧。
张司令的头发就如同他的眸子那般黑亮,额发下垂,遮盖着半张苍白的脸,唇部以下全部隐在袖子里,从祁安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看到个高耸的鼻梁,带着点病态的清朗。偏偏这人的手指还勾着她的一截衣角,此刻眉眼都隐在头发里,更显得整个人都怯懦委屈的不行。
他委屈个屁,该委屈的明明是她。
祁安亲了亲自己的食指,拨开司令额前的头发,将这根指头按在了他的眉心。
她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是个学堂,深色的桌椅成排成列,右侧有个分成四格的大窗户。她扎着两个麻花辫,坐在倒数靠墙的位置,捧着一本书,正在认真的背着功课。
张司令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称呼他为司令大概也不准确,因为那人在梦里也是个学生。穿着黑色的中山装,衣衫扣的整整齐齐,还戴了个帽子,怀里抱着书本,径直就走到了她身边坐下。
“找了你一阵了,”他绷着脸,面上没什么表情,“平日里也没这么用功,怎么今天反倒还来念书了?”
祁安诧异的问他:“今天怎么不能来念书?又不是公休日。”
张既明面对她严肃道:“明日我们成婚,你都准备好了?”
祁安回了他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
张既明皱着眉,将书本放下,双臂撑在她身后,慢慢的靠近她道:“整天就知道给我添乱子,明日都要嫁给我了,今天还是不肯安生。”
祁安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大气都不敢出,自己先紧张的闭上了眼,等了一阵,再睁开眼时,哪里还有什么学堂,场景已经变成了现实的模样。
他在梦中或许是想要吻她的,祁安想,
但是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
她撑着坐起来,脑后立即就袭来一阵痛感,针扎似的尖锐,祁安闭着眼等待疼痛褪去,才又缓缓地俯下身,将脸贴在她哲哥哥背上。
张司令连衣服都没换,还穿着出游的那一身,祁安才靠近,鼻息里即刻就闻到了浓重的泥土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和溪水的潮气。她不甚在意,脑子里也不再去回想白日里发生的种种,就只是安安静静的靠着,安安静静的和她的哲哥哥待在一起。
天将亮时,祁安以手刀劈向张司令的后颈,看着司令大人以一个陷入昏迷的姿态不自然的垮下身子后,她才穿鞋下床,费了大力气将司令大人挪到了榻上。
她想躲出去一段时间,即使她恢复了记忆,但依现在的情况来看,躲出去依然是她最好的选择。
虽然这次她只想一个人躲出去。
司令大人的外衣早已被她换下,此刻的张司令只穿着月白的绸衣,躺在松软的被褥中,闭着双眼,眉头微皱,鼻梁坚挺,唇色微红,看上去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样子。
祁安伸出手去,将他皱着的眉头抚平,又摸摸他的脸颊,捏了捏他厚重的耳垂。以前常听老人家说,耳垂大是有福之相,她想到这儿,又捏了捏自己的,也不算小,但为什么他们两个有福之人凑到一起时,却总是会得到各种各样的伤痛。
祁安俯身,在司令的额头印下一个深深的吻,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又分离,像栖息的蝴蝶,经历短暂的寄宿,最后总要离开。
卧榻之上,两床本来并排叠在一起的锦被,此刻也远远的分开,床头床尾的各占一边。张司令躺在床上,听着卧房的门从外面轻轻合上,这才揉了揉后颈,慢慢的坐起来。
小丫头下手真狠,他默默的想,脸上无波无澜,平静的很。
他从未想过祁安有一天会离开自己身边,小妮子是个爱撒娇的,自小就是这样,又粘他粘的紧,有段时间简直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张既明起身下床,从床下拉出只铁箱子,他将箱子打开,满视线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就这样印入眼帘。
那里面有祁安第一次临摹全篇的出师表,字写的不错,下笔有力字形飘逸,前半篇也相当工整,只是后半篇有些歪歪扭扭,破坏了整篇字帖的美感。他看着,脑子里即刻就出现了小妮子当时写字的画面,她爱偷懒,没写多久就嚷嚷着累,手也疼眼睛也疼的,变着法儿的找借口,总之就是坐不住。
字帖下面是她第一次绣给自己的帕子,据祁安自己说是只老虎,但他怎么看都是一只披着老虎花纹的猪,当时他自然也这样诚实的讲了,效果自是斐然,换来了小妮子三天的赌气,
“你离我远些,”小妮子道:“我不和眼神不好的人说话。”
再下来是个锦缎的猫咪,这是她当时装可怜说待在家里太孤单,想要个玩伴,他便骑马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只为了寻一个能让她称心的玩具。司令怀里抱着个猫咪的布偶穿街而过时,街上的人都窃窃私语的议论纷纷,“想不到张司令一个铮铮铁汉,居然还会喜欢这种可爱的小玩意儿。”
猫咪的耳朵上挂着个灰布绒的小耗子,这是祁安亲手做的,用了十足十的精力和耐心,将个假耗子做的足以乱真,目的却是为了吓退那来司令府做客的女客人,
“我不要后娘!”小妮子跪坐在床上用枕头扔他,“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司令大人接住迎面飞来的枕头,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又不是你爹…不许犯浑,给我从床上下来。”
张既明将这些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一放着手中摩挲,细细品味着这些物件承载的回忆。与祁安朝夕相对时还不觉得,现在看在,他们竟是共同经历了这样多的岁月。
箱子的最下面是个小小的荷包,司令将荷包拆开,拿出里面静静躺着的红布条。
【信女别无所求,唯望君宁,愿祈君安】
这是正面小妮子写上去的,司令将布条翻转,露出了背面由他加上去的字,
【卿若安宁,则君随安】
天色大亮,日头明晃晃的挂在天上,一只黑羽红喙的鸟儿飞到屋檐上,叫了两声,又拍拍翅膀飞走了。
不就是孤独终老?
张既明将手搭在脸上,日光照进来,落在他坚毅的下巴。
想想也没什么,毕竟若不是祁安,他也没办法同别人过一辈子。
指缝间划过一道透明的水汽,微热的流动感沿着他的脸颊缓缓向下,
不就是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