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头默默地关上门,来到桌旁坐下,说:“现在这时辰,不管出去走那条路,都是在赌命。”
杨一默然,说:“对不起,爹。”
老杨张嘴无声地笑,嘴唇诺诺,“谁叫你是我儿子……”
是啊!谁叫你是我儿子?多真切的感受?以前双方都从来不曾有过的认同感。
杨一眼眶含泪,说:“走吧,爹。是我连累您;不管怎样,你就是我亲爹。”
说罢,将已经精力耗尽的盛莺莺扶直站起来,去取桌上的包袱。
杨老头一把按在他手上,停顿一下,才说:“孩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们走。”
“爹——”
老杨手抬起拍他一下,把他打断,道:“我这把年纪,没有必要再奔波了。年轻时也总想出去,窜了大半辈子,最终还是回来了,算是落叶归根。如果你们今晚闯出去了,也有了结果,等事情平静后,就回来看看吧!也许,没有想象的糟糕。”
“爹——”杨一看一眼魂不守舍的盛莺莺,说:“大希爷不会放过你。”
“呵呵——”老头轻笑。
“也许。但是老头我不是他轻易拿捏的,今晚的香蜡纸钱不会白燃。老头我能给他封财窗,就能给他开别的窗。放心去吧!他不敢动我。”
杨一想努力看清老头,分辨出老头话里真假;但是,一切太模糊。最终咬咬牙,选择相信。
他拉着盛莺莺朝外走几步,强行扶着盛莺莺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爹,您保重。”额头硬是撞出血印子。
老头点点头,看向旁边盛莺莺,说:“女娃子,是老头子没能耐让你们顺顺躺躺走一起,老杨家差你盛家寨子三媒六聘,愧对你盛家。
但如果你们平安出去了,我想这辈子你不会后悔。我儿子人不错,望你们一路相扶相持。将来你们肯定能回来,大希爷会原谅你。”
盛莺莺点点头,忽然泪水又滚出,轻轻挣脱杨一的手,独自跪下,说:“烦您老转告我爹,女儿不孝;若是还能回来,女儿给他谢罪。若是回不来了,女儿来生再做他女儿,好好孝敬他,一定听他的话。”
说罢,呜呜地磕了三个响头,很用力;但绝对不是给老头的,老头帮大希爷生受了。
“快些走。”
老杨挥挥手:“到观音庙休息一晚上,那里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大型野兽出没。明天早上再进山。能不能到五尺道,就得看你们的命运。”
五尺道,古时候四川和云南唯一的通商路,始建于秦朝。
以前那边是有路朝槽头来的,但走的人一直很少。因为翻上山头的观音庙,进入延绵不绝的大山,常有野兽纵横。如果一路的人少,非常危险,丧命再正常不过。近几十年,更是无人再走,路已经彻底成林。
昏暗中,杨一默默注视一会杨老头,最后决绝地:“爹,您保重。”
揽过盛莺莺转头就走,似乎不走快些,会突然失去离开的勇气……
“门背后,有爹我磨锋利的杀猪刀,带上。你包袱里,塞了把火枪,进山前记得拿手上。如果……如果你先见了你娘,就说……我杨业没用,但尽力了,尽……力……了……”杨老头老泪盈眶……
“爹——”
杨一站定,没有回头,只这么喊了一声。泪水像两条小溪成线地淌下……最后,终于不再犹豫,更不会头,经过门口弯腰将杀猪刀提起就走……
此时,盛家寨子几乎灯火通明——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大希爷的脸色铁青,手狠狠地拍打桌子,一只手掌通红。
三夫人脸色苍白,吓得不轻。
大夫人已经哭瘫在地上,正由无所出的二夫人和大儿媳妇搀扶着。两老人却都是跪坐地上的,只是大夫人软软地倚靠二夫人身上,儿媳妇半蹲另一边挽住她胳膊。
二希爷脾气火爆,吼道:“我非宰了那兔崽子。”
他得到消息是最快的,所以也是最快赶过来的人。说完话,反身走出大门。
盛延廷已经去一家家通知族人了……
一个时辰前,大希爷和盛延廷收拾好一切,扫去所有不必留下的不吉利东西打算睡觉,结果,大儿媳妇大声呼喊着小四不见了。
盛莺莺去哪里了呢?
盛延廷老婆李氏是被刚过一岁的儿子吵醒的。刚断奶的小孩,夜晚都很难让人安宁。于是她下楼给孩子冲了半碗米粉,稍微喂给孩子一些,顺便还去了趟厕所回来。
上楼回房间后,孩子一直不肯入睡,放床上就哭,抱怀里也不断哼哼唧唧。李氏有些无奈,只好将楼道上的油灯点上,把孩子抱怀里延楼道来回走动着哄。小孩在母亲怀里轻微的抖动下会更容易入睡,这是一个妇人都知道的常识。
盛莺莺和盛延廷夫妻都是住楼上房间的。只是盛莺莺在大堂右面,而盛延廷夫妇住大堂左面最靠边房间,中间间隔还蛮远。
第一个来回,李氏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只看见盛莺莺房门虚掩着,没有从里面反锁,但这没什么,毕竟是在自己家里。
可第二次过来,油灯照射的角度正好能打在窗户上,李氏注意到盛莺莺的一扇窗户也虚掩着,留有窄窄一条缝。但就是这条缝,让李氏借助微微昏暗的灯光看见里面床上依然折叠整齐的被子棱角。
李氏马上感觉不对。虽然现在是初夏,但槽头海拔高,而且四面环山,山里的天气即使白天很热,夜里都需要盖被子,何况是一个女孩子?
她有些疑惑,也没有多想,轻轻走到虚掩的门前,小心地推开一些门缝,头往里一探——
结果,借助微弱灯光,这一探可不得了,床上根本空无一人。李氏犹不敢信,快速取下油灯进屋,确定没人。也许,上厕所了?
可是,她刚从厕所回来,没看见有人;而且,上厕所不可能把被子叠放这么整齐,除非根本没睡?再一想,小姑子平时睡觉都会把门反锁的。于是,她有些惊慌了,赶紧把油灯放好,伸手摸摸床,上面冰冷。
她有些明白,盛莺莺根本没睡……赶忙看一眼怀里孩子,已基本入睡,于是速度抱回自己房间放床上,也不管孩子是否会突然醒来,只管慌乱地拿起油灯往楼下跑。
刚下楼看见堂屋正泡脚的大希爷她就喊:“小四不见了。”
随后,一家人全被惊醒,找遍盛莺莺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裹一件长袍倍显妖媚的三夫人神色怪异,拉住大希爷说:“也许,小四跟人跑了。”
“谁?”大希爷本来就心绪不宁,张口就问。
三夫人道:“杨木匠,杨师傅。”
大希爷张口就骂:“放屁——”
他是真不信,女儿跟任何人跑也不可能和杨老头跑啊!而且杨老头是盛延廷亲自送出寨门的,盛莺莺怎么可能和他跑?
但三夫人不知道,也好像忘了大晚上寨门要反锁的,如果有人出去必须得有一个人相送,好顺便锁门。几乎没有作想就道:“肯定是他,小四这几天一直和他儿子不对劲。”
“你说什么?”大希爷竖起耳朵。
三夫人喏喏:“小四这几天一直和他儿子有书信来往。”
大希爷震惊无比,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我发现的。”三夫人差点说不出口,一双桃花妙目也往眼匡里努力缩了一缩。
大希爷没法淡定,吼道:“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他们就是互通来回……”三夫人明显有些急了:“而且,小四快出嫁了,又一直在寨子里,出不来事情。”
大希爷朝她吼道:“说正题。”
三夫人被吓得倒退一步,脸色苍白。努力镇定自己,说:“从那小木匠进门的第三天起,小四就给他塞纸条。后来我发现,那小木匠也鬼,用木屑写上字再放在一定地方,小四从楼上窗户看到,就会下来悄悄捡回去。”
其实杨一两人第二天就开始传递消息,只是她没发现。
大希爷听后一阵沉默,一家人只有大夫人最终喃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延廷,你点个火把,从厨房后门出去看看。沿着几条能通往围墙的小路,都走上一遍。”大希爷终于开口,吩咐盛延廷。
他肯定盛莺莺不是跟着杨老头出去的,而根据三夫人的话,他几乎已经断定问题就出在杨一身上,不会有别人。因为盛莺莺就没有接触过别的外人。而走寨门,永远不可能。那里别看没人守着,但是反锁的钥匙只有他大希爷和二希爷才有,整个寨子即使晚上有再大的急事都必须得找他俩拿钥匙,否则一律不准出去。
不多时,盛延廷就回来了。毕竟线索实在太好找,不同找人一般寻个目标,而是出门沿路找痕迹。出门小路还没有遇到岔道他就已经发现了老虎粪,沿途下去更是看见围墙上挂着的三间破棉袄。于是他都不用出寨门,直接赶回来了。
“从围墙出去的……”盛延廷气喘吁吁地,还是说明白了事情。
“去叫你二叔过来,再通知寨子所有男人上来。”大希爷果决地再次发布任务。
此时,大夫人已经瘫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