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渴望被爱，有时和爱情无关。往往她们的感性在这一瞬间大多变得理性，宁愿寻找一个爱她的，也理性地抛弃一个她爱的。因为她们总是更乐意选择做一个被呵护的人，而不是去呵护别人，这是一种天性和本能。
钱媚儿走回去，找到自己踢飞的高跟鞋，慢慢地穿上。
也可以说，她回归的理性是为了更好地感性……
杨一确实被钱媚儿的话激怒了，也刺痛了，使得他现在情绪浮躁。
但就在对方穿鞋这当口，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绪，努力地让自己变得理性起来。随即，他目光流转，开始认真打量起对方的书房布置。
这女人他的了解太少。很百变，又似乎有些神经质；比起过去唯独看见的妖媚，瞬间复杂了万分，犹过雾里看花。
钱媚儿的书房书很多，密密麻麻一架子。书架上还有一类新式报纸、刊物，很多。
思维千回百转……逃避不了，就要面对。他突然不再盼望着快速离开这里，甚至有意识想拖延点什么；脑子一转，他抬脚朝书架走去，没有说话，甚至和弓着身穿鞋的钱媚儿翘臀有些身体接触。
钱媚儿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进去却没说什么，再次低头勾另一只鞋子。
看这反应，杨一心里总算落地，因为他很难判断这大胆行为会让钱媚儿那比较神经质的脑子有什么突发或过激反应，不过现在看来效果不错，什么都没有。于是很自然地，目光扫荡着书架，嘴里却说：
“你快些把我要的东西整理一下。挺没想到，你书房里这么多书。”
说完，手随意地去拔拔，又似乎自嘲道：“小时我很爱看书，很渴望有更多的书看；但实际上我长这么大，真正接触过的书本不超过五本……”
钱媚儿缓缓抬头，双眼闪烁中似乎亮了一亮，说：“我这里藏书不少，大多代表性著作都有。甚至包括不少当代大家著作，当代大家所翻译的西洋名著等等。你翻翻看，喜欢的可以拿去研读……”
她穿好鞋起身，慢慢朝杨一走近些，但失去了早前的火辣而是有意识保持那么一丝距离，有些犹豫了下，还是道：“如果有疑惑的，也可以问我。我的启蒙先生是县城陈举人……”
这段话语气倒是说得很小心也格外温柔。杨一回头对她轻轻一笑，似乎两者之间先前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世俗而又赤·裸的碰撞。
钱媚儿的书架，的确如她所说，各类书籍都有，但很明显，她自己平时翻看最多的，不是中国任何名著古籍，或历史话本，而是一些当代作家的流行读物，或译本国外名著，这些都是杨一没接触过的。
而看样子，翻阅得最多的应该是一些杨一见都不曾见过的，比如报纸类，刊物等。而这些东西的出版地不是在上海，就是北平等地；很难想象，这些县城根本没法找到的读物，偏偏她这里几乎占据所有书架的一半。
杨一随意地翻看。白话文，他以前绝对很少接触过，独独是县城的报纸，从区里印刷下来的，但文字还处于半文不白阶段；这让他想起了‘人间四月天’的雅致。
还有旗袍、高跟鞋……报纸上的照片……报纸上有照片很正常，不算新鲜事物；不过多半印刷的都是龙主席这等人物。而印刷女人……
此时的杨一，没法理解‘小资’这个概念，更不知道什么叫十里洋场。但心下里，他明白，钱媚儿的装束打扮等，多半是从报纸上的‘新时代’女人身上学来的，使得她在县城成为最独特的那道风景。
杨一的‘矜持’似乎回来了。他有些扭捏地将手里的一本刊物抖落回书架，说：“现在反而没有这么多空余时间想看书了，不能见猎心喜就不考虑点实际。”
笑笑：“不论做什么，得必须先做好木匠，养活必须养活的，和自己需要的人。”
“但这和读书没有冲突。”钱媚儿有些急，因为她发现读书似乎可以成为她和杨一之间的另一种沟通桥梁。
杨一索性似乎很随性地从书架上取下一叠刊物，随即又抽出一本译本《天演论》，说：“就这些吧！能看不少时间。”
钱媚儿总算露出笑容，随着很自觉地去取杨一想要的东西。各种对子横幅很多，除了每一道门上不带重样之外，甚至有的正堂好多副。幸亏是纸上拓本，否则一个人还真别想轻易带走。
“贞女观？”倒不是杨一惊奇，而确实造了这么久的道观，名字叫什么他真不知道。
钱媚儿跟他并排靠桌子上，抬手捋顺自己额角的发丝，轻笑：“你们的钱老爷取的，意思不言而喻，又想我做贞女烈女了。”
信息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能深层挖掘……
“贞女观、圣女观、神女观……一个名字能入耳即可。”
钱媚儿撇撇嘴，有些蔑视地说：“叫什么都无所谓，不过你觉得老头是那种随意无的放矢的人吗？他现在是叫我做贞洁圣女呢！”
说完她又看一眼杨一：“从我长大成人，我这点姿色就已经飘到区里甚至省城了。你觉得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可能轻易地艳名远播吗？”
说着她又是忍不住笑：“那时我还没有学会裁剪旗袍，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我还恐惧这一切属于外来的，陌生的人或物。但是，很多不由人的已经接踵而至；比如，往来区里、甚至省城串访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等。于是，提亲的人上门了，一桩一桩，一个比一个家世显赫。我是该谢他老人家让我有机会走出闺房了解外面的世界呢？”
偏着头带着娇艳笑容的钱媚儿格外地美，杨一绝不否认。但美的层次下面隐藏的又有多少人了解？
说着钱媚儿收回脖子，直视前方的书架：“一桩一桩，从高到低，最后连穷书生都试过了；但没有人会理解我和在乎我在认知增长后的渴求，我该是一个摆在货架上滞销的商品一般不断地退而求其次。直到现在，我确定不能再嫁了，于是，我开始需要贞洁，为老钱家保存住一份颜面。”
沉默。钱媚儿在不断深呼吸，直到平静下来，才歉然地回头道：“对不起，我不能过于地激动。”说完又自嘲地回过头去：
“我一激动肯定要出乱子，这是钱家堡上下的共识。”
杨一见过她激动后的样子，所以点点头。只是内心有相当多的问题在流转，他不认为钱老爷的做法可以把钱媚儿刺激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么是钱媚儿内心太敏感脆弱了吗？杨一摇头，钱媚儿可以敏感但绝对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于是他拿起来取的所有东西站起来，说：“这一耽搁确实不少时间，下面肯定所有人都等着，所以我得先下去。”
“我送你……”
杨一摇摇头对她笑笑：“谢谢，但还是不要的好，至少这次。”
“对了。”走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抬手侧身指着书房正前方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问：“这画？有由来？”
他绝对不是一个有艺术涵养的人，所以，这幅画他辨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明确它是一副中国人物肖像画，画里大约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国画的基准就是黑，着墨无彩。
钱媚儿抬眼看看，道：“倒不是什么名画，不过据说，我出生后床上就莫名其妙多了这么副画，所以便让它一直伴着我。”
杨一点点头，留恋一眼才静静朝外，走出小院，果然没有人相送，甚至一个丫鬟都没有。
一幅画，人物肖像。也不属于钱家的任何长者。杨一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关键是在先前，他被钱媚儿刺激得浮躁后想努力调整心态的时候，就转转头无意识间看见这幅画，于是他瞬间整个人像被泼了盆冷水。
这画中人的眼睛，如同幽灵；也是那一瞬间，他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书房里有一股子幽寒之气；而起始点，就是这幅画，最直观的就是那双幽灵一般的眼睛……
跨出内院，大门马上合上，转角处他看见一个女人。身边没有丫鬟，就她一个人静静地，拧着一张手绢看着刚出来的杨一。
杨一看了一眼，又回头望望那块‘钱府’两个大字的匾牌和随即紧闭的大门，才提步朝那女人走去。
女人就是大少奶奶，她没有中途进去借书，却在这里等着杨一，杨一心里暗笑。
“钱府比你想象的复杂，真的。就像我做着钱家奶奶，让管着内院，我绝不插手别的事一般。没触及他，老爷子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但同时，他还是县里的议员，县城所有士绅中最拔尖那位。”
杨一认真地：“谢谢你的忠告。……我确信道观的建设不会出任何的纰漏。道观结束，结算好工钱，我就会是下一个工程的好木匠，或者木匠头子，谢谢。”
大少奶奶朝他点点头，目送说完话转身就走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