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一刻,初秋的太阳还不甚偏西,尚算毒辣。
奠基仪式的主持,需要杨一,更需要作为风水师的唐胖子。
当一切准备就绪,唐胖子换上衣服,被请到中央。祭天地鬼神,驱占山小鬼,为此间将有新主张目。
其实这等事如果没有风水师,完全可以由木匠大师傅完成。但正统仪式就是需要风水师走,属于他们财源中的一项。
杨一也总算脱离了钱媚儿一身‘媚骨’,走向唐胖子后边,将所有木匠召集一起,还包括少量的石匠和泥匠。
香案前,几十个人在邓矮子不肖的目光中,祭拜了天地。唐胖子拿出一对阴阳八卦,嘴里念念有词,有请祖师、真君,同意道观的奠基落成。
唐胖子究竟有多少道行,普通人是无法了解的。就看旁边看热闹的邓矮子那鄙夷样就知道,可能多半认为唐胖子的卦就是瞎猫碰子耗子的游戏。
确实,唐胖子的问卦相当简单。每涉及到一个问题,就说让仙君祖师山精野鬼点头,若同意,那么下一卦则问出的是阴卦、或阳卦;若不同意则出卦反之。
一卦问反,则祖师精怪等总有不应!那么他嘴中再次重复地念念有词,都不带新鲜词儿的,只是让杨一等几个木匠石匠师傅等代表继续烧香蜡纸钱,大喊着大鬼小鬼人人有份……直到卦象吻合为止。
难怪邓矮子会一脸鄙视,也的确跟碰运气一样。
杨一心中其实也同样有些腹诽。按说这样问精问怪的仪式怎么也该晚上才举行,这大白天的得多厉害的鬼怪才敢出来抢钱抢纸点头认卦?说钱家堡不信邪吧!还对于流程事事不少!说信吧!这等要紧事儿一点都不慎重。
但他也不好问什么,也许人唐胖子有和钱家沟通过,也确信这个流程即使白天都无所谓,问出口反而遭忌讳。不讨好的事说他做嘛?只是这样,他也完全不知道唐胖子在这个行当的深浅。
但他内心是有谱的,他已经让软骨头下山偷偷重新备份了一份香蜡纸钱,还有一只大公鸡。晚上,他得自己偷偷领几个人再走一遍属于木匠的流程。
不为别的,为了匠人施工过程中的安全。如果真有个什么东西作祟,很难保证木匠在施工过程中不出意外。
说白了,他不是风水师,有点底子都浅薄。根据风水山形看不出这山是否有作祟的坏东西;但处于传承的谨慎,该走的流程,走了即使无益也无害。当然,这之间也或许难免有对别人判断的不信任。可不可避免地,还是认为唐胖子做事正如邓矮子骂的——不够职业。
唐胖子嘴里的经文从来没有停止过。命人将几十个基脚烧上香蜡,随即所有匠人尾随他身后,几个师傅级别的匠人怀里一人抱一只公鸡,他自己左手握卦,右手提一只大红公鸡,开始绕着主体地基走……
“此鸡不是非凡鸡,身穿五色百花衣,东方起白能报晓,拿到此处压凶煞,压住南北与东西,天煞归天,地煞归地,年煞月煞日煞时煞,一百二十位凶神恶煞俱皆回避……”
斩鸡咒。大同小异,不论送葬、奠基、竖柱、祭梁,若用到斩鸡咒其咒语都相差不大;也不论举行仪式的是风水师,木匠,或道士。
每到一个星宿方位,他会重新点燃一堆香蜡纸钱,鸡冠滴血烧入纸钱中;随即撒少量糯米。
“此米不是非凡米,上养君王下养民,凡间一物米为先,特为此观进田园,白玉红银盘中献,聚集山川灵秀气。急急如律令。”
敕米咒。也差不多;大概风水师和木匠的区别,木匠斩鸡头不用拜二十八星宿,流程稍微简单一些,所以需要的鸡也少,一只就可以。
可能这也是职业的高地贵贱关系吧!匠人没那么多钱买鸡来走一个繁琐的流程……不得不让人生这样的腹诽……
当绕过一圈再次回到香案前,再烧三杯酒,三敕米,最后才是斩鸡头。
鸡头该杨一斩。杨一让一个老石匠把鸡抱在正燃烧的钱纸堆前边安放好的案板上。老石匠明显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很有经验。除了一手掐住公鸡一对翅膀,还腾出一手把鸡头拉直放案板中央,最后才忍不住看一眼杨一。
杨一提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斧头,朝对方点点头。明白老石匠的意思,对方是看自己年轻很怀疑有没有经验,所以必须回应。
斩鸡头杨一真有经验,而且随杨老头干过好几次,所以他才这么郑重地回应。要说不就是宰掉一个鸡头吗?其实做起来远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匠人行当的人就会知道,斩鸡头必须一刀两断,不能补第二刀;但公鸡的皮肉酥软连绵,活鸡的颈部非常绵实;一刀下去,十有八九是没有个真一刀两断的,基本都是靠两人的动作灵敏反应,死命用力把鸡头拉掉,很是残忍……
而且,斩鸡头下刀时还必须得注意宰掉人副手的手,毕竟鸡脖子就那么一小段而已。
两人互相点头,就等号令。唐胖子在香案前再次占了几卦,才终于确定;一把糯米打出,开口大喊:“斩——”
杨一举刀,照着脖子一刀斩下……
但现实是,始终有一个人一双手在鸡脖子旁边晃悠,斩下的刀不见得有五成力道。可反应必须得快——感觉到手中的斧头有反弹之力,看鸡头也没有从案板上跳起,杨一随即扔掉斧头,双手抓住鸡头用力一扯……把到手的鸡头远远地扔开,仪式结束。
老石匠果然是一个丰富经验的人,硬是压住鸡身让杨一把鸡头从脖子处扯成两半,若换一个人不见得能配合得稳;即使早前有过沟通,但临时发挥总是需要点默契度,更准确的说经验和反应。
仪式结束,撤掉香案。唐胖子退下外袍,露出他绸红色的长衫。
钱媚儿再次上了滑竿,远远朝杨一招手。近了,才吩咐:“有什么需要,都找伦叔。我也会时不时来看看,如果我在,也可以直接找我。”
杨一点点头,目送一群人离开。钱老爷也回礼性地微笑点头,如果不了解的人,很难把这老年斑的老头和县里赫赫有名的钱议员联系在一起。
“胖哥不跟着一道离开?天可快暗下来了。”
唐胖子笑笑:“他们往上走,我往县城下面去,根本不在一道。倒是和你们一路!要不,你们收拾收拾,一起?”
被返将一军。本来杨一是打算先安排些人走,留几个下来到晚上木匠仪式重新走一遍再回去的,毕竟谁也不愿意再爬一次山不是?最多就是晚饭迟一点。当然,这年代大部分人不吃晚饭不都无所谓?晚上又不干活……
“今天钱小姐气色可不是一般的不好。”
唐胖子转头笑嘻嘻的看着杨一,看了小会才说:“是挺不正常的,有一股子阴霾;钱家堡也是多年的老寨子了,周围进出碰点什么不多奇怪,一两天就没事了;如果真不见好转你就近送点东西给她压一压不就成了?正好当做定情信物。”
杨一随性地回他一句:“没见你正经的。”心下却也了然胖子肚子里不是纯没水的人。
唐胖子也觉得过了。先不说钱媚儿的命格,就单杨一这份传承,把俩捏一起开玩笑就有点触人底线的意思。于是倒安静了一下子,看匠人们整理东西!但也就是一下子,随即便笑:“我觉得我还是先走的好,免得你继续为难。”
杨一挺疑惑。
唐胖子笑说:“下午我经过县城看见软骨头进香蜡店了。”挨近杨一一些,他够杨一肩膀有些吃力,便把左手搭上杨一的腰。
杨一腰一甩,把他左手甩开。俩大男人这么个动作真心受不了。
“得……就为了看你这假不正经的样子。”胖子甩甩左手,笑说:“年纪轻轻的,一点朝气都没有。看你平时那迎合人的样子,有够别扭。年轻人嘛,要做什么就理直气壮的做,不想做的事也不用刻意去逢迎啊!你以为你是钱老头啊?那样的老狐狸我怀疑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性什么样子,活着还有多大个意思?”
说完挥挥手:“我先走了,正好你晚上祭一祭我也放心一些;本来我早也准备晚上祭的,结果钱老头说没什么明显问题的话改白天,走个流程而已;好方便他来看看。”
钱老头这种人精。最信鬼神的也是这种人,最不信鬼神的也是他们。他们执着地信,是因为有些东西需要他们敬畏;他们不信,是因为他们认为鬼神远没有人那么可怕,那么值得敬畏……
看着唐胖子的背影,杨一发出苦笑。
“志强,带着他们先回去。晚上我和李师傅几个留一下,还有夏瑜和软骨头也留着。让店里给我们按分量留点菜。”
住宿方面统一后,吃饭也被统一了。除了中午钱家堡送来的一顿之外,杨一还让软骨头去县里饭店订好早饭和晚餐。人多一起订比较便宜,以前不吃晚餐的习惯也将被一波带走。
这样的结果肯定会有比较节俭的匠人在心中抱怨,但也得压着,谁叫人多且早餐和晚餐统一了便宜呢?要人权就没工作,你选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