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帷幕,县城的街道倍加冷清。大多数店面基本关门,只有少数几个适合经营稍微晚一些的门市依旧坚持,虽然本身不可能再有什么生意。
钱媚儿的滑竿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溜达,就着县城两边门市偶尔散发出的微弱灯光。
漫无目的,从傍晚开始,她已经在县城转悠好几圈了。来到铁索桥,她让滑竿降落,走上桥面,就着微微的河风……
天气逐渐转冷,大抵不是谁都有她这般雅兴寻秋末的风头,所以桥上基本没人,有也是偶尔匆匆而过的夜归人。
“终于把你等回来了。”又见了钱媚儿的妖冶笑容。
刚走下石阶的杨一,如游魂;可能也因为今晚实在天太暗,只依稀能走路而已,所以根本没看见对方,甚至连对方偌大的滑竿队都没看见。
“你……”
钱媚儿看着有些模糊的杨一笑:“等你。”
她傍晚转悠到现在,转悠的街道,都是从小干沟回赵家大院的必经之道。本来以为,杨一或许今晚不会回来,没想到还是回来了。
杨一走到她旁边,反身靠在铁锁链上,也不言语。
“现在要回去吗?”钱媚儿问。
“本来以为一个人慢慢回来,来桥头好好吹一晚风,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顺便深夜能想点事情。”莫名地,杨一竟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
钱媚儿突然朝几个滑竿挥挥手,道:“你们先回去吧!”
“媚儿小姐。”
钱媚儿打断他们:“回去告诉我爹,杨一会送我回来。”
“这……”
他们还是得走,一切得回去让老爷定夺,否则一定会失业。
对于杨一来说,钱媚儿打乱了他今夜对自己的安排。但他没有开口阻止,一切无关要紧。
等人走后,钱媚儿转身,两人同样背靠铁锁,间隔不足半尺。
“听说道观的事不是意外?”
“在关县,就没能瞒住你们这类人的事。”杨一道。
钱媚儿解释说:“是唐林告诉我的,本来我也不知道。”
杨一不说话……
“本来……我没想到道观会发生事情。”钱媚儿在想着措辞:“如果我能先知,我昨天一定会阻止刘霸天,不让你一天承受这么多……”
先知?
杨一头只是微微动了一下:“难道关县没有你钱媚儿,我就能不用承受刘霸天的侮辱?”
杨一这句话让人怎么理解呢?钱媚儿久久反应不过来。
好在杨一也似乎发现自己的话里逻辑出现了问题,沉默良久又解释道:“如果关县没有钱媚儿,该来的坎还是得我自己去过。”
这下钱媚儿终于弄明白意思了:“那刘霸天这坎,你打算怎么过?”
“没坎。”杨一摇头:“他打我一拳,痛了也就过了。兴许现在他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不可能还去惦记着他,让他不高兴回头再给我一拳。”
钱媚儿看着杨一良久,最后才说:“你比我想象中还……理智;或者说冷酷,连对自己都……让人有点发寒。”
“本来我给你准备了酒,好今晚让你麻醉一下自己。”钱媚儿看着杨一久久不说话,说:“看来你今晚不需要麻醉了。”
杨一想想,背从铁锁上起来:“可能麻醉一下也不错,释放掉绑紧的神经,顺便驱驱霉气。你酒呢?”
“那里,还有吃的。我看你中午没有吃饭,怕你扶棺回来也不见得能吃口东西……”钱媚儿指着石阶下面的角落,那里的确黑乎乎地有一团东西,是她早准备好的,本来觉得杨一的状态适合醉一场。
杨一一边朝角落走一边说:“的确没吃东西。安排好一切,我就急着赶回来。说实话,现在我怕,我怕我一离开总能出点我应接不暇的幺蛾子。”
“你就在这里喝?”看杨一提起酒坛子打开塞子闻了一下就仰头使劲往嘴里灌一大口,钱媚儿有些吃惊地问。
杨一不是第一次喝酒。从小到大,他偷喝过杨老头不少次,不过来关县,他就只陪田青喝过,后来又开始喝得少了。
带着点回忆味道的酒精在他五脏六腑燃烧,腾升起的那团火,烧得他整个身体似乎活络了不少,他瞬间喜欢上这种血脉涌窜的感觉。
“那在什么地方喝?要不去道观?有酒有菜,那也有桌子,还有今天剩下的蜡烛,你陪我喝?”尝到酒的滋味,他这话说得竟然有些欣喜。
提起道观,钱媚儿莫名地打一个寒颤。对于女人,白天才死过人的地方,她们绝对不会认为是一个好去处。
似乎被酒活络过血液,杨一头脑的反应都瞬间变快了。即使看不清钱媚儿神情,但他随口就问:“怎么了?怕了?”他扬扬手中的鲁班尺:“有我在,妖魔鬼怪没什么可怕,我反而更怕人。”
面对着杨一突然而来的三分豪情,钱媚儿咯咯地笑了,道:“正好我不怎么怕人。”
说罢她随即朝杨一走来,弯腰捡起地上被她打包结实的凉菜拧手上,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挎住杨一,嫣然一笑说:“路黑,我穿的高跟鞋,你得小心扶着我。”
杨一没有拒绝,反而一手拧酒坛,一手搂住她的腰,平静道:“放心,今晚背你都成。”
……
一路上,钱媚儿没让他背。看她平时很少落地一般,但在杨一的搀扶下竟然顺利地达到目的地。
位处山岭上的道观,夜间一样有风,但不同于桥上的风湿润。有些干燥,还没有河水的涛涛声,所以给人感觉格外生冷,钱媚儿忍不住抓紧杨一的手。
杨一略做安抚,拉着她好半天才找出四五支参差不齐的蜡烛。感觉风不小,掏出火同时把三根没燃烧过的合并一起点上。
“走,进去。”
虽然烛光点燃让一切好了很多,但想起白天死人的地方就是大殿,钱媚儿使劲摇头,打死也不进去。她宁愿在外面回想那张白布下的尸体,那副现合的棺材,毕竟这里能见天日。
杨一看着手里合并一起燃烧的三根蜡烛,虽然在风中飘忽得很,但始终没被吹灭,于是做出妥协,外面就外面吧!
他把蜡烛递到钱媚儿手里,去把今天做香案的大桌子打理干净,又顺手相对摆好两条长凳。
“过来。”招招手,接过钱媚儿手中的蜡烛,在上面引燃一根刚才没点的短蜡烛,微微倾斜把蜡油淋三根合并的蜡烛上,使三根蜡烛不再分散,才插上一块中午用过的废弃萝卜,摆放桌子中央。
钱媚儿很好奇地一直看着杨一。也许男人做什么大事不见得多吸引女人,但偏偏这些小玩意很吸引她们的注意力,觉得认真的男人很有魅力,也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此时的钱媚儿即是如此。
一切准备就绪,酒菜放桌上打开;难以想象,凉菜包里竟然有两幅筷子和两支碗。
钱媚儿将碗取出,两支碗里都填满酒。可随即,她没有坐杨一对面,而是挤杨一旁边同一条凳子上。
“你先吃点菜压压肚子。”钱媚儿怕他空肚灌酒。
面对她杨一今晚难能地放得很开,也不管其他,提起筷子只管将凉拌猪耳朵往嘴里送,咬得咔咔直响。直到吃舒服了才放下筷子,一小碗酒仰头咕噜全灌肚子。
“诶,你能不能慢点喝?”钱媚儿被敞开心态的杨一吓到了。
杨一一抹嘴,打一个酒嗝,甩甩头:“很痛快,一直以来,我从来不敢奢望像现在这样大碗喝酒,随心所欲。这种梦想,对我太奢侈。”
“你今晚就可以。以后想,告诉我我陪你。”面对这样的杨一,钱媚儿莫名地泛滥着母性。
“哈哈——”杨一笑道:“今晚可以,以后不行。”说完他忍不住苦笑着摇头:“本来我今晚只想醉一场,可临到头,还是忍不住去想。刘霸天的事我把它压了,最多当着关县的人给他当一回孙子。想想关县又有几个人面对他不当孙子?无所谓,我就一孙子。”
钱媚儿认真看着他:“现在的爷,无不是从孙子过来的。”
“可道观呢?”杨一摇摇头,没理会钱媚儿似诠释又似安慰的话:“又有谁会弄我?我真找不着半点头绪……”,说罢,他又拿起筷子夹口菜送入嘴中。
钱媚儿默默给他倒上酒,不敢添满,只有半碗不到点。看杨一抬起,她也端起自己的碗朝他碰一下,不过喝得不多,她酒量本来就浅。
“我这人很铁石心肠,正如你说的,对自己都冷酷。可今天看见三子的婆娘,我真的……很想为她们做点什么。”
“今天的事,不怪你。”钱媚儿轻轻地捏了捏杨一的手,她觉得自己今晚更适合做听众。
“你不会明白……”杨一轻轻一笑,喝了一小口酒。
“我也追求过爱情,渴望过相濡以沫,渴望过未来大好人生。”他偏头看着钱媚儿道:“那种失去另一半的痛,比爱更刻骨。”
“我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说着他深吸一口气,默默抬起酒碗,轻下一口。抹过嘴后,有些意犹未尽。
“我不会和人说我的过去,那是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可最近,我发现我的心在复活,血肉也开始活络滋生。其实我并不想要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