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所有的鬼魂都会经过这里吗？我转头问孟婆。”
“孟婆依旧不抬头，只是说：通往地府，唯有此路。小鬼，不是谁都能通过奈何桥的。你仔细看看，桥下有多少作孽的恶鬼，他们的罪恶，需得三途河里千年煎熬，方可上岸找我老婆子要一碗孟婆汤喝。”
“孟婆汤……你的汤会让人忘去所有？我呆呆地问。”
“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一生一记忆，一忘一凡尘。过了老婆子这里，需得忘今生所有，来世方可干干净净再做人。孟婆如是回答我。”
“那……我浑身颤抖，我将忘掉我的妻吗？来生……来生是什么？我将是谁？她又将是谁？我突然对一切充满恐惧。”
“我可以不喝这碗汤吗？我颤抖着，弱弱地问；其实，连我自己也明白，不可能。”
“果然孟婆只是安静地看我一眼，很祥和，似乎遇到这样的问题不少。说：小鬼，想投胎转世，就得忘却过往。人有挚爱！我千千年在此桥头，千千年地看。今生为谁，来生为谁？皆有定数，何苦纠缠于一生一世而不顾及来世再生？三生石上定情愿，缘定三生何其难？你自己回头再看看，前世今生来世，你的情缘皆在上面，或许你有一段比今世更美的情缘在等着你。”
“我匆匆朝三生石跑。虽然喝过孟婆汤忘掉前世今生，但如果能和我妻缘定三生，我多少能有所安慰，至少我妻还是我妻。”
“不——看过三生石，我唯有泪两行。婆婆，若可以，我宁愿永世不投胎，只为不忘我妻，能见我妻，可以吗？慈祥的孟婆，我突然识她为救命稻草。”
“孟婆看着我摇头，说：小鬼，情缘天定，不得由人，所谓分分合合不过是缘生缘灭，你放不下，终得后悔。”
“她朝我指了指忘川河：看，三途河里，除了不能投胎的恶鬼，又有多少不愿忘记过往的鬼魂？你去问问他们，千年的煎熬，只为等想见的人一世一轮回，匆匆从桥面走过，匆匆一面你认识她而她不认识你，值吗？后悔吗？”
“不，不后悔。我喃喃地倒退，千年的煎熬，能比忘记更痛苦吗？能比永不相见更后悔吗？我觉得，我从此忘记、永不再见，我会更后悔……”
“婆婆，我曾和她许下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的诺言，可否让我在此等候她些时候？”
“尘缘啊！凡俗……孟婆开口说一句，随即坐回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假寐：三年太长，七七之数不愿喝我老婆子的汤，就自觉跳进三途河受尽千年煎熬之苦……”
“闻言我不禁大喜，至少，我还有能再见我妻子一面的机会。于是，我回到望乡台，只为等待我妻子的到来。我知道，如果真如孟婆所说鬼门关只有一个，她一定很快会到来。而且生前比我还善良的妻子，我不信她会被小鬼扔进忘川河里。”
“果然，我妻子很快就来了，我跑奈何桥上迎接她，我们彼此紧紧相拥，互诉衷肠。妻子说，要和我相约来世，缘定三生；我流着泪颤抖着告诉她，我们一定能缘定三生，来生再做夫妻，生生世世。”
“我妻子笑了，笑得很美。我为她拭去眼泪，我在结伴她走下奈何桥时刻意挡住三生石；我没有领她去望乡台，而是直接送她到孟婆身边，我亲自为她端起一碗孟婆汤。喝汤前，她再次涌出泪水，但依然坚强地对我嫣然一笑……”
“然后……喝完汤……她瞬间忘记一切，忘记近在咫尺的我。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孟婆让她进去，她如同游魂，飘荡就走……”
“我不忍分别，因为我知道如果她就这么走了，再见又是一个轮回。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拉住她的衣角；但是……”
“她走了……她慢慢地消失在我的前方。孟婆说：你想与她做伴，就喝掉孟婆汤吧！好一起上路。”
“我没有，我知道如果我因为想陪她做伴，一起进入阴森的地狱，不过两个一起游荡在路上形同陌路的孤魂而已。”
“我回头，再次来到三途河边。我居然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一面岸边开满的鲜花全是白色，白得粲人。我望着对岸的火红，问孟婆，这是为什么？”
“孟婆说：大喜不若大悲，铭记不如忘记。是是非非，既然忘不掉，便生生世世，永远相望吧。对面火红的叫曼珠沙华，代表爱情与死亡，地狱的召唤；过桥后素白的叫曼陀罗华，代表思念至绝望，方可浴火重生。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彼岸花……”
“我听后，哈哈大笑，那我也姑且去做一株彼岸花吧！看着嚎叫不休的河水，我说，我做也要做一株火红的曼珠沙华，做一株永不褪色的彼岸花，所以，我游也要到对岸去，而不是呆在素白的曼陀罗华旁边……”
“说罢！我纵身一跃，跳入三途河中……”
男人的讲述，人可不为他生前的爱而感动，但不妨为他死后的执着而动容。
杨一内心里，不可否认，眼前的男人，他不止做到至死不渝，他的爱，应该受到任何敢谈论爱情的人尊重。
钱媚儿喃喃地问：“那个女人是我吗？你的妻子？”
她觉得肯定是，因为男子是为她讲的，关于她俩的故事。不管怎样，她至少觉得，那一世，她是幸福的，不论命运有多舛，她都觉得幸福，比如今这一世幸福，至少有一份刻骨的爱，一直伴随她的又一次轮回，人生从没孤独过……
而眼前的男人，他是鬼魂，但她出奇地，更愿意把他看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虽然他现在的样子很虚幻，也很飘忽……
男子这次停顿了好久，才回答钱媚儿，道：“是。”
他又转头惨笑着问杨一：“你说这份爱情，够吗？”
“够。”杨一回答，他觉得对方的爱情，满满地够，也比世上大多数人更懂爱情，更懂怎样去爱。
“是够了，那是你不知道我随后一千年的煎熬，只为等每一个轮回。”他笑得惨烈，甚至有一点激动。
杨一不再接话，不想让他太过激动。他知道，前面一切都不过是铺垫，正席基本才算开始。
果然，男子深深地吸一口气，才再次开口——
“当我跳进三途河，我终于明白了孟婆所说的噬魂一般的煎熬是什么样子。里面不但虫蛇满布，腥风扑面。而且其虫蛇嗜血，直入骨髓；其水沸腾，煮熟皮肉；其火炙烧，烤透心肺；铜蛇铁狗撕咬，孤魂野鬼万般纠缠不休。”
“我忍受撕心裂肺的痛，想努力摆脱一切纠缠；一切不过枉然。我努力挣扎，努力挣扎，终于好不容易挣到对岸，靠近火红的曼珠沙华，我笑了。即使煎熬千年又如何？我突然地爱上这残艳的美。”
“数十年的煎熬，度日如年不外如此。我无时无刻不关注奈何桥上匆匆走过的每一个人；我无法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出现。所以，我不断和三途河里所有可以吞噬一切肮脏东西作斗争，不断和一切同样被煎熬还不忘寻弱者欺凌的恶鬼做搏斗。也许，三途河的寂寞，不是因为恶鬼的恶，而是必须找一些可供打发一千年的消遣；恶鬼之间的互相攻伐，又何尝不是唯一的法子？”
“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她行色匆匆，从奈何桥上走过。她应该是怕！听三途河里凄厉的各色声音，作为弱小女子的她，如何不害怕？她还是那么美，我心想。这一次匆匆一面，我没有叫，也没有喊，我内心充满满足……”
“看她一个轮回后，我基本融入三途河的基调。单调的三途河，我同样开始日复一日，如所有恶鬼一般，在煎熬中寻求更大的痛苦，来麻痹自己，也麻痹时间。”
“第二一个轮回，我突然感觉，这一次真的好久。我又看见她，依然行色匆匆。这一次，我很想叫住她，很想跟她说说话，那该有多好？可我发现我离得有些远，三途河里的嚎叫，会压住所有声音。于是，我努力往桥下挣扎，努力……但她已经快速走下桥……”
“第三个轮回，我终于早早地挤到奈何桥下，不远不近。我想，这一次好了吧！我一定要跟她说一句话，至少要听到她的声音，至少……要让她听到我的声音……我看见她，我努力喊，我努力喊……她茫然地回望我一眼，脸上瞬间惊恐，竟拔腿跑得更快……我心突然凉了，她竟是忘了我吗？我想。是啊，她肯定是没法记起我的，我似突然才想起……”
“我再次抬头，我看见她，竟然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久久不愿离去。她在看谁？我心里有些慌，她在为谁落泪？……肯定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只知道……”
“于是，我内心更急躁，我想快速来到第四个轮回，我想要问问她：忘了我吗？还能记得我吗？想想，曾经最爱你的，你最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