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没有死,他也有着同样的幸运。当一个大头兵找到他的时候,他被困在一堆砖头和两三根梁柱下面,梁柱背上甚至罗列了好多木板等杂物,但偏生给他搭出一个棚,不至于活活压死。
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出来后。他甚至不是被抬出来的,看精神虽然走路也有些瘸,脸上根本看不出原貌但精神头不会比老道和聂水师差。
“没事吧?”老道问。
杨一来到他身边停下,摇摇头。
聂水师将两粒药丸递给他付下。老道看看他手中鲁班尺,问:“怎么样?”
“成了。”杨一说。“是玉石俱焚?”
“是玉石俱焚。”老道毫无喜色地,甚至有几分难言的悲哀。
肯定是玉石俱焚;能够毫无顾忌地把被封住的柱子用阴风摧毁,能够不顾一切将生桩破坏,即使最终灵魂成孤魂野鬼……
他转头对冯科长道:“现在让你们安排的人封锁关县,一一排查;对方非死即伤,除非他不在关县范围内。还有,别放过任何做法事的道场。”
民国,即是如此,如老道这般人,也从来没考虑过人权等问题,甚至不惜伤及无辜;或许在他心中,水落石出后错了放了便是。
看冯科长把人安排走,却留下两个大头兵和自己;老道瞥他一眼,问:“现在我们要去滚蛋婆婆的庵堂,你要一道去吗?”
冯科长讪讪地笑,最后毅然决定:“我带俩送送你们,在门口候着,有情况随时方便您老使唤。”
这地位,真是摆得无比的低啊!厚颜到他如此地步,难怪他能在那火烧屁股一般的位置上坐得住,而且一坐就是好几年。
杨一还是第一次来滚蛋婆婆的庵堂,以前不过远远地看过。她的庵堂地里位置不高,仅仅比县城高几十米。离县城也不远,两里路左右;毕竟她需要靠来往县城的人生活,而又必须离闹市有点距离保持环境的清幽。
院门没有上锁,老道轻轻推开往里走。冯科长果然如他所说,让俩大头兵站大门左右,他也没有跟进来,只是背着手在门口摇摆踱步。
进入院子,老道没有选择走大门。因为他知道,大门进去供着一坐观音大士。但自从滚蛋婆婆选择踏入红尘后,她虽然依旧供奉着观音大士,却从来没再踏过门槛。一切供奉,都是由他的丈夫,后来是儿子、女儿……以及供关县所有人供祭。
她为自己和家人在旁边新启一栋偏屋土房,自己也从正房里搬出来,直到如今足足四十年。
走进偏房土屋,里面有些阴暗,也很宁静,好似屋内没有主人。可门虽合上却并没上锁。
饭桌上依旧没有结束的午饭……走过去还有平时滚蛋所用的香案,香烛依旧在燃烧,蜡烛似乎烧到一点杂质,噼啪作响。
聂水师在一道小门前轻叩两下,也没有回应,只从门缝里有几缕青烟冒出,门被反锁着。
老道顺手从香案桌上拿起一块薄薄的竹片走过去,扫过一眼后,将竹片往门缝里插,手轻轻一抬……
杨一很怀疑老道做道士以前的职业……
门被打开,里面燃烧的簸箕已经熄灭,但物件太过干燥,屋子里并没有多少烟雾。倒是香碗里的蜡烛被化完,以至屋子更显幽暗了。而出奇地,放簸箕的长桌并没有被烧毁,不过肯定是被烧腐了,那少许的烟雾就是烧腐的桌子散发的。
杨一转身去将滚蛋案台上的三支蜡烛取出,返回房间。
“牛……牛鼻子……聂……驼……驼子……”滚蛋婆婆空洞而血肉模糊的眼睛肯定看不到人,但不妨碍她知晓谁会来。
她靠在墙下,怀里抱着祖师神像,手微微颤抖地似乎在摸索,却只能做到动动指尖。
“何苦……”老道张张嘴,有些哑。
“报……报应……”滚蛋婆婆回应道。
“放心吧!”老道说:“你想要的,被小木匠收在他鲁班尺中,聂驼子会找机会让他投胎转世。”
“谢……谢……”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滚蛋婆婆不会知道是谁将她孙子打的生桩。老道的八把金钱剑封住柱子的瞬间,她只能选择玉石俱焚,不惜孙子的灵魂做孤魂野鬼;而随即,压糯米下写下她孙子生辰八字的红纸突然,她的心彻底死了。没想到现在老道告诉她她想要的被杨一收到鲁班尺中了。
这一刻她能做的,本能地只有道谢,即使杨一便是当初将她孙子打入生桩的木匠她也只能想到道谢。人的心灵,总是会带着一份纯净离开,而决不带半点污浊。
杨一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滚蛋婆婆……
“咚咚——”
突然,祖师神像从滚蛋婆婆怀里滚出,落地上摔得粉碎;滚蛋婆婆脖子微微一歪……
“一路好走。”聂水师送别。
老道默默转身往外走。这场法事,他得做。走出房门,他说:“报应……驼子,离你我也不远了。剩下的路,多积点福德,为将来一路走好。”
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停了。
“道——道长,怎么样?”冯科长在外面,看见率先出来的老道急忙问。
老道走到他身边,说:“派一个腿脚快的,找曾礼,告诉他这里有一场法事。另外,关县的戒严、关卡,都可以撤了。”
“是……滚蛋婆婆。”
杨一从后面跟上来,对旁边的聂水师说:“晚上,来找我。取你要的东西。”
要什么,自然是十几个灵魂。他说完后,从老道身边走过,也没说话,他打算回去。
“杨师傅。”安排走两个大头兵的冯科长看杨一经过他身边要走,忙叫一声。
杨一右手抬起阻止对方说话,自己先说:“有事过几天再说,现在我必须得回去。”
老道看着杨一下去的背影,道:“他看起来比表象伤得更严重。”
聂水师点头:“很倔的一个年轻人,理念也很倔。我晚上会给他送点药过去。”
“要不你先走吧,我等曾礼到后再走。记得晚上也让人送点去我院子。”
聂水师不再说什么,体内的阴寒之气滞留不去,轻者落下病根,重则要人性命,所以没必要在这里强撑。
杨一比表象的的确重上不少,若不是想看看滚蛋婆婆的样子,他不见得能坚持走到这里。
现在想想,当时席卷来的阴风根本来不及让他做出预防。当时的鲁班尺正在通过红丝线接收灵魂,若抽离得早一分,注定落得一个功亏一篑的结果。
这算是第一次为了别人而伤及自己吧?他内心自问。果然好人不长命,其中必有道理。而且,滚蛋婆婆的死,让他心里同样有些沉重,他们基本算是同一类人。
所以,当他走到铁索桥的时候,即使有右手压住胸脯,但还是没压住,一口黑血从嘴里直直喷出,已经不再是鲜血。
“杨师傅——”
有一个背大背篓的牛头堡弟兄正好路过,丢掉背篓过来立即把他扶住。
“扶我回去。”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说话的气息都有一些难。不提阴风侵体,就是当肩挨的一柱子,也着实不轻。
推开大院大门,俩老妈子正在井边淘米。
“杨……杨师傅。”俩老妈子听到声音抬头,很惊愕。因为杨一的脸上虽然在去庵堂前被擦过一次,但当时血迹有些已经凝固,所以并没被擦干净;如今在桥头又噗洒一口,回来时也显得断断续续,反而嘴角下巴乃至衣服上都被涂抹上不少。
“啊——”徐小倩从厨房端一个空盆出来,手里一松,噗通掉地上。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扶我……进房间……热水……浴桶。”杨一递一个胳膊给徐小倩搀扶,一边停下脚步吩咐:“两个时辰不能断,……还有,我泡的药酒。”
“好,好,我们进去,先进去。”徐小倩眼泪哗哗就流出来。
两个婆子听了,赶忙去搬浴桶。
扶进房间,两人将杨一放在床上。徐小倩为他脱掉鞋子,他自己挪动身体,把枕头立起斜靠上面。
“怎……怎么回弄成这样?”
杨一没空和泪眼汪汪的徐小倩解释,对旁边牛头堡那兄弟说:“你去帮帮她们,快点。”
两个老婆子怎么可能轻易扛得动那个沉重的浴桶?
“你也去,把我的药酒拿来。”他吩咐徐小倩。没有颠簸,体内的潮涌起伏平静不少。
拿来药酒,杨一猛灌三口。一股灼烧下肚,体内阴气瞬间压下午不少,虽然只是暂时。
浴桶搬进来后,俩老妈子出去打水。杨一问那牛头堡兄弟:“你叫啥?”他一时真记不得那么多;如果平时,想想应该能回忆起名字。
“牛二。杨师傅,小的叫牛二。”牛二忙不矢地,样子可比杨一还紧张,因为他心里,杨一的死活就干系到他的命。
“牛二,你今晚留下来,帮我换水。记住水的温度,不能太沸,但一定要能烫痛你的手。”
“是,是,杨师傅。”
杨一又转头对徐小倩道:“你出去帮忙提热水进来。”
“嗯。”徐小倩也没想那么多,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