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矮子仔细研究了好半天杨一的脸,有点牙疼地歪了歪嘴:“你还是找个大夫看一下,……最好是西洋大夫……”
他突然想到关县没有西洋毛子,甚至连西医都还没进入;要找,至少得去区里。
杨一懒得搭理他,整张脸火辣辣的疼……
“杨师傅,出事了……杨师傅……”
夏瑜彻底怒了,回头大骂:“鬼叫什么?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
他逼了一早上的怒火,一直找不着地方发泄,这枪口来得太正……回头一看,却是道观下来的匠人,一路飞跑大喊,上气不接下气。
“杨……杨师傅……道观死人了……”那匠人跑到跟前,说出一句话就站原地弯腰喘息。
杨一听到消息,大脑轰地一声响,没有别的感受,一团空洞白光从头顶刮到下巴,把他脑子刮得干干净净。他双手抬起,手掌紧紧捂住眼睛,缓缓捂住整张脸,仰头无语……
邓矮子最急,劈头就问:“怎么会死人?”
“被……被梁砸死的,装楼板的时候……”那匠人弯着腰回答道。
“呼——”夏瑜竟然莫名轻舒一口气,似乎这样的死法都在他接受范围内一般,今天真是闹了鬼一样的古怪思维。
杨一好半天才把手缓缓放下,慢慢睁开眼睛。左右寻找着什么,突然看见刚赶过来的尹志强,无力道:“老尹,交代好现场,上面梁又砸死人了,别这里再给我砸死两个摆地上。”
他吐一口浊气,似乎才恢复力气:“夏瑜,我们走。”率先朝外跑。
邓矮子也不甘落后,随即跟后面。毕竟死了人,作为道观设计师,在他心中他就不该只是旁观者。
等到道观后,现场所有匠人都在主楼外面,聚集一堆,中间被围得死紧。杨一拔开一条路进去,里面一块白布遮盖住,只露出一双脚;软骨头在旁边蹲着,抱着头埋膝盖上不动。
“是谁?”杨一过去拉捂头的白布,顺便和软骨头搭话。
“沈三子。”软骨头带着哭腔呜咽:“他前天还来跟我说:哥,我跟你说,我婆娘怀孕了,我沈三子要当爹了……”说罢,抱着头尽然呜呜地哭出声来。
等他说话的当口,杨一已经掀开白布,认清楚死者。沈三子,牛头堡出身的人,被安排进小干沟的女婿。
记忆被打开;虽然相处不久,而且本身从仇恨和惧怕开始,但是……杨一记得,这是一个慢慢从惧怕中转变为心甘情愿地干活,心甘情愿将每一分钱拿回家的青皮。如果这是一份成长,那就是一个二杆子成长为一个负责男人的转变。
杨一轻轻盖上白布,嘴里喃喃:“对不起,兄弟。”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今天冲击他的事情太多了,自认为铁石心肠早上给人当孙子他心灵都没丝毫波动,但现在,他莫名地揪心……
“让人通知他家里了吗?”
软骨头呜咽着点头:“我让小毛去了。”
杨一抬头:“李师傅,让所有人帮忙,今天不用做别的了,合一口厚实一点的棺材。”
那大师傅点头,招呼众人四散开。
“夏瑜,你亲自去找一趟老道,让他们来这里请灵。”
死在外面的人,让先生从现场护送回家,保证回去灵魂不散,是很隆重的形式;夏瑜答了一句就走。
杨一回过头,对软骨头道:“下午聚集我们所有的老兄弟,一起为他扶棺,把他送回家。他的家人,我杨一不死,就饿不了。”
这时,伦叔带着两个下人匆匆赶来:“杨一,你们这群人还能干事吗?建一个道观也能死人?”
杨一缓缓站起来,声线有点压抑而沉寂:“伦叔,你最好给我闭嘴。”他突然抬起鲁班尺几乎抵到伦叔鼻子,眼神冰凉又似火在瞳孔燃烧,爆戾至极怒吼:“否则钱老头来了我一样把你埋在这里。”
软骨头被吼声吓得一大跳,赶忙起身将杨一抱住。连邓矮子都吓一跳,忍不住伸手拉住杨一衣襟。
“你……你……”伦叔吓得直往后退。
杨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和一些,语气也随之平和下来:“死的是我杨一的兄弟,和钱家堡无关;放心,不会要钱家堡负责,我杨一的弟兄我能负责到底。”
“哼……”伦叔转身就走,大腿都有点哆嗦。
杨一转头:“走,带我看看,怎么可能出这么大意外?”
软骨头带着杨一往屋里走。
道观的主殿刚把大空架落成不久,近段时间一直在装墙面。而如今外围墙面装得基本差不多,所以今天软骨头安排几个匠人尝试开始装第一层楼板……
杨一进去看时,殿内一片混乱。在施工期间,里面什么都有放置;特别被刨好的光滑木板更是叠了不少,都是用来拼墙壁或楼板所用,被匠人打磨好的板子。
“就是这里,当时程师傅带着大飞在上面,他们脚下的梁突然往下坠,沈三子在下面给他们递板子,正好被梁砸个正着……”
杨一一一看着。装楼板都是在靠柱子的角落里起步,而看掉下来的样子分明三人随三根梁已经装好半沿了,三根梁整体掉下来上面订好的板子都还完好相连,完全一个整体。
“程师傅和大飞呢?”杨一问。
软骨头道:“在外面,他俩一点事没有,跟随楼面下降只手脚受了点轻伤。”
杨一能想象,当时边缘的梁降落,带动另外两根被板子连接的梁一起下坠。两个在楼上订板子的人站最边缘但始终在楼面上,最多最后边缘先着地使整个坠落的楼面倾斜讲他俩甩地上滚两圈受点轻伤。
同时他也看到地上流淌的血,基本还原出作为学徒的沈三子在楼下递材料被梁砸头上压楼板下的情景。
但梁怎么可能会往下坠?杨一默默朝梁的一头走。
“锯过的?”当他来到梁头的榫头处,他感觉难以置信;赶忙抬头看柱子上方,果然柱子上卯眼里的一段榫头平整塞里面。
“锯过的……”软骨头也瞪大眼睛,瞬间悲情表情都没了,只有惊诧莫名。
一直跟身边的邓矮子也目瞪口呆:“人……人为的?”
原来三人居然看见梁的榫头是整齐的平面,分明是平整的锯口,完完全全断裂。
所谓榫头,即是将梁的两端修小,修出一个凸出部分,好和竖立的柱子连接。而柱子上被打一个孔,叫卯眼,榫头插入卯眼中,用一根销钉从侧面钻孔横插,则可将梁柱锁死,使建筑物稳定。
“走,那边……”杨一匆匆朝梁的另一头走。
一看,也有整齐的锯口,不过只有一半,没全部断裂,下半段残留撕裂的痕迹。
杨一赶紧朝另外两根一起坠下的梁走去,基本一样的结果。
“看看下面的梁……”
三人匆匆回头,仰头仔细看殿里别的横梁。高高悬空中,但依旧没法逃脱有心人的眼睛。两人发现,接连还有十来根梁都是如此,被锯得欲断不断,或者干脆有一边彻底断掉,依靠另一边的力量支撑,加上两边柱子的紧夹稳固在半空中。
“这……”软骨头张口结舌。
“人为的?怎么会?”邓矮子……
“走吧,先出去。”杨一无法多说什么,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让他没法冷静考虑事情,所以他决定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再考虑问题的事。
出去后,却看见唐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蹲在地上正翻看着沈三子,旁边李师傅陪同着。
“你去忙吧!”杨一吩咐李师傅。
“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唐胖子也是今天才能出来,所以直接赶这里来了,没想到遇见死人。
杨一朝他摇摇头,没说话。
唐胖子看着他,今天刘霸天打闹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不过不知道具体内情;这也是今天他会赶过来的原因,其实他现在身体并不是多好,最好能再修养几天。
“你没事吧?”
“没事。”杨一强笑道。
唐胖子觉得自己还是得说点什么,于是道:“事情出了,谁都不愿意看到。要不,你还是去县里敷点药?”
“真没什么事。”杨一强自摇头。他有些想朝外面走走,其实最想一个静静走走,冷静冷静自己。
但显然现在的他不可能一走了之,所以他只能提步慢慢朝外面走去,看看顺流而下的关河,听听浩浩的关河水流声。
他站在边缘,俯视了关河,也俯视了整个县城,同时也看到钱媚儿的滑竿悠悠从下面上来……
钱媚儿上来后,挥挥手让众人退走,连滑竿也一起抬回去,免得碍眼。她来到杨一身边……
“媚儿……”邓矮子的绅士丢了,不知何时变得更亲近,已经去掉‘小姐’俩字。
钱媚儿没理他,只是看着杨一,小心问:“你没事吧?”
杨一摇摇头,漠视着前方。眼睛似乎望着涛涛河水,但看不到焦距。
其实钱媚儿的心情也同样复杂,她看着杨一,并列站旁边,对另外两人说:“我想单独和杨一谈谈。”
唐胖子很识趣地走开,邓矮子看看杨一,欲言又止。他觉得现在杨一比自己惨那么一点,虽然他不知道早上发生的事情;所以他依旧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