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水师睡得出奇地死,也许是因为熬年守岁的缘故,过往从来没有如此晚睡的习惯。
一切静谧中,暗黑里,草席门帘缓缓被掀起,首先入眼的是两旁星星点点的香火,静谧无声……
聂水师的鼾声,没有被半点岔着。幽暗的身影,脚下缓而轻盈,无声无息。又似沉而扎根,沉稳得如平地生根,与房间浑然一体地扎实。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轻吟,一片佛咒暗诵,来人是梦菩萨无疑。他格外谨慎地注意两侧,只见两边的暗格里,本来有些捣蛋的鸡蛋,这一瞬间突然停止哪怕丝毫的转动,静得令人窒息……
黑暗中,似乎除了几十个香火点,就剩下他的一双眼睛明亮。他手压腰间铜鼓上面,覆盖的皮毛上,轻轻地抚摸,如在安抚一只温顺的猫咪,脚下,一边小心朝前再踏两步。
来到床跟前三步开外落定,认真倾听着聂水师的呼吸声,好一阵才手轻轻一动,在皮毛上揪起一攥毛发,夹拇指与食指之间,缓缓抬到嘴边……
“阿弥陀佛——”
再一声佛号轻吟,嘴微微一张吐气,夹嘴前的拇指和食指缓缓松开,两指间的毛发随气息而去,飘飘洒洒散落聂水师的床上;依稀从床头到床尾,凌乱无序地纷纷飘落被子表层。
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渐渐合上……嘴里吟诵着佛偈和咒语,他压皮毛上的手,缓缓滑下,滑到铜鼓的鼓面……
食指轻叩——
“咚——”
若肉眼能见,可以看见飘落聂水师被子上的毛发,随声颤抖,如同活络的虫子一般,翘起尾巴……
“嗒——嗒——”
梦菩萨耳朵灵敏地动,他能感受到,这嗒嗒声,肯定是暗格里的瓷罐子再避让;所以他的手上,反而再次叩击——
“咚——咚——”
很轻,像是怕吵醒熟睡的人……
“嗒——嗒——嗒——嗒——”
瓷罐子往暗格里部的退缩更剧烈了些……
“咚——咚——咚——咚——”
梦菩萨叩击的速度逐渐加快,甚至越发地响……而那些毛发,声随灵动,收尾两端都在不断起舞,像一条条在被子上跳舞的虫子。
床上的鼾声,渐渐地凝固,直到无声……
熟睡的聂水师,额头渐渐冒汗,似有些挣扎……
梦菩萨的左手,缓缓抬起——
被子里的聂水师,似乎身不由己;睡梦中有些抗拒地,随着梦菩萨的手,上半身直挺挺立起来坐直,紧闭双目,如同在做一场噩梦。而身上的被子,也随之滑落。
梦菩萨叩击铜鼓的手不停,不过缓急速度有所下调,声音也再次压小……
“阿弥陀佛,聂施主安好?”
没有人回答他,现在,就连暗格里的瓷罐子都彻底恢复安静,落针可闻……
“阿弥陀佛,施主且听贫僧的,贫僧问,施主如实作答,可好?”
他的声音,幽灵地飘忽,似乎一间屋子都是声源,没有一个中心点。但语气很缓,也低沉。
没有人会回答他,聂水师那份紧闭眼睛不断冒汗的样子,似乎更多的是想挣脱某种束缚……
“敢问施主,是施主破了贫僧的梦里剑吗?”
聂水师的嘴唇动一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掉落,但始终没有开口……
“敢问施主,是施主破了贫僧的梦里剑吗?”梦菩萨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韵律也略微加快,鼓声都略微比刚才响了半分。
聂水师嘴唇喏喏地蠕动,最后还是无法控制一般:“不是……”
梦菩萨叩击铜鼓的手,随即又缓下几分,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松了一口气。忽又渐渐合上,手上韵律再次加快……
“那是唐风水吗?”
聂水师嘴巴喏喏……
“那是唐风水吗?”梦菩萨重复再问。
“不是……”
聂水师终于还是没包住口……
梦菩萨叩击着铜鼓,伴随着床上散落的毛发在节奏中舞动。
“那是合你二人之力?”
“不……不是……”
“那……是曾道士?”
“不……是……”
“是……合你三人之力?”
“不是……”
“是……杨木匠……”
“是……”
梦菩萨心里一惊,手上却丝毫没有停下来,只是嘴里低吟一声——
“阿弥陀佛——”
“杨施主是用什么方法破解的?”
聂水师嘴巴再次蠕动着,却始终打不开……
梦菩萨手上又调整一下韵律,又问:
“杨施主是用什么方法破解的?施主请回答贫僧。”
“移……花接木……”
梦菩萨又问:“杨施主是用什么方法破解的?施主请回答贫僧。”
“移花接木……”
这一次,聂水师回答得还算顺畅……
梦菩萨听罢,手里继续叩击,嘴里却犹豫了一下;最后,又问:“何为移花接木?”
“嗒——嗒——”
暗格里,再次响起轻微的声响……
梦菩萨的手,又调节快了一些……
这个问题,似乎聂水师反而更挣扎,根本都不开口……
“何为移花接木?”梦菩萨又问。
聂水师嘴巴蠕动几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梦菩萨的手,又急了几分,却反而把相声往下压,使鼓声更低沉。
“何为移花接木?请施主告诉贫僧。”
“移花接木……即用别人生辰八字对换、桥接……”
“阿弥陀佛!”梦菩萨稍作歇息……
“杨施主小小年龄,鲁班造诣,怎可能如此地高?”
“不……知道……”
梦菩萨已经闭眼,不动声色,又在调节着某种节奏,好半天没有再次开口。
直到——
“敢问施主,施主生辰八字可否告知贫僧?”
聂水师头上的汗,牵线一般往下滴。他的头,在轻微地颤抖,似乎在表示着某种抗拒与抵制……
“敢问施主,施主生辰八字可否告知贫僧?”
“嗒——嗒——嗒——嗒——”
暗格里,十几个瓷罐又不安宁了,甚至比先前更嘈杂……
梦菩萨双眼猛地一睁,眼珠泛着精光而赤红,声音也更洪亮,骤然如铜钟:“敢问施主,施主生辰八字可否告知贫僧?”
“吱——吱——”
突然之间,十四个暗格咋起,噗噗地横飞而出,直直朝梦菩萨光头方向撞去,毫无征兆地,吱吱声大作——
“敢问施主……”梦菩萨再提高压声调,似洪钟欲洞穿四面墙壁。下半身丝毫不见动静,只有上半身随撞来的瓷罐舞动,粗腰柔和如面条,总堪堪避过撞来的罐子。
可不待他话再次重复完,挣扎中聂水师陡睁开眼睛,头一甩一脸汗珠跟随纷飞,却独独有一滴从嘴里射出的淡红血丝口水混合众多汗滴之间,箭一般射出——
梦菩萨反应不可谓不快,见事不成手上鼓点一停,迅速再次拔一攥毛发,抬手就朝聂水师飞射回击……
只见那空中纤细的毛发,笔直如一根根银针,空中横飞比聂水师的那些水滴更像箭雨。
先发先至。聂水师的水滴始终起在前面,绕是梦菩萨已经在射出毛发的瞬间已经开始做出避让,但反击中的瓷罐子一击不中都又一道去而复返,再次以他的光头为中心。
这次他避过一二,却恰恰没避过聂水师混杂其间的一滴血丝口水,一击正中他的胸膛。
“嗯——”
只听的梦菩萨一声猛哼,赶忙抬手往胸膛压去。只听得一阵吱吱地响,他压胸膛的指缝之间,冒出一缕缕白烟,一个踉跄已是站不住脚,连续往后退三步落定。
反是一个个瓷罐子,竟然没有一个追击,纷纷回到各自的原来暗格里;没有任何一个粘梦菩萨的身体……
再看聂水师,感应梦菩萨的动静,其实他不如梦菩萨般的半夜幽神,一切动静全出自于自身的灵敏感知和自我意识的防护。
放完嘴里的水箭,顺手捞起床头葫芦,将整个葫芦泼洒而出。双手张开,泼洒而出的水本是一汪要坠落床上,却突然凝集在他张开的双手之间。
只见他两只手掌上下一拉,一面水幕在他身前形成,如同一块透明的玻璃。
不,形似玻璃,却是无数水滴凝聚成的,若白天看着一定会很清晰,像一面不能流动的瀑布。
他的整个身体颤抖一下,而梦菩萨飞射过来的毛发,几乎全撞在他凝聚的水幕上,被每一颗水滴咬住,慢慢地淡化,从有到无。一根根毛发逐渐被化而一空,无声无息,似乎根本不存在的丝毫杂质,水幕依旧是安静的水幕。
梦菩萨站定后,手扶着胸打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聂施主可安好?”
聂水师双手一收,手里的水幕形成一团,随手变幻成一根水柱。右手一坠,两手之间的水柱往下一压。水柱随手势而动,源源射进旁边的葫芦里安稳。
“梦菩萨?”他只是发出丝丝冷笑:“你若敢说安好,我也肯定无恙。”
“阿弥陀佛,施主在打诳语。”梦菩萨又低吟佛号,慈眉善目地表达他正经的看法。
“你应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应该还继续呆在关县,回乡定会是正途。”
“阿弥陀佛。”梦菩萨轻轻摇头:“受人之托忠人事,本是成。人事,却毁他人基。尔等搅毁贫僧的局,已经毁掉贫僧的愿,贫僧怎可轻易抽身?贫僧怎能撒手就回?贫僧无颜空手而回,贫僧也无能再筑新基。贫僧能做的,就是还各位一段孽业,结一段孽果,方了本心,回归初心。”
聂水师懒得跟他打哑谜,却也明白他的意思,道:“大可继续?让老聂我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梦菩萨除了梦里剑之外,还能有多少杀招?”
谁曾想梦菩萨又摇头:“今晚贫僧姑且和施主到此为止,除非施主想留下贫僧。”
说完,他转身缓步朝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