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苓不服道:“等陛下回到景鄗,自然会放我家主子出去,不像你,只能这辈子都呆在这里!”
柳沐斓眼角一飞,“怎么?你家主子进寒露院,不是陛下的旨意?”
白苓可笑道:“凭陛下对我家主子的宠爱,我家主子怎么可能进寒露院?我劝你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做些对我家主子不利的事情,否则到二十五的时候陛下回来,我怕你连寒露院也没得住,必得住到乱葬岗去!”
柳沐斓也不恼,看着白苓的架势忍不住撇嘴,“还当自己是外头光鲜亮丽的大宫女呢?这样足的架势,顶个什么用?”
许泠然淡淡开口,“你出来,就为了来挖苦我?”
柳沐斓并不回答许泠然的问题,刚才许泠然与白苓的话,她都听见了,她的目光便不由得向着许泠然的小腹探去,她银牙轻咬,“你会出去的吧,你一定会出去的吧。”
柳沐斓忽的笑了,那样的笑意,像是绽开在悬崖边的黑色曼陀罗,危险而妖冶。她迈开步子,走回自己的屋子,合上房门吹熄蜡烛,便独自一人卧在了床上。
她不自觉想,八月二十五,还有二十日不到,我重回万安宫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永宁宫里的周曼吟,已然许久没有这样快活过,心情一好,连礼数也不拘着,关上了殿门便叫自己的侍女芷云一道坐下用膳,她夹起一筷子水晶鹌鹑吃了,不禁快意极了,解气道:“她许泠然得意了这么久,终于也有今天。”
芷云并不动筷子,她不免替周曼吟忧心,“主子,如今虽说这许贵——许美人被太后赶去了寒露院,可是这终究是陛下不在的时候,到时候陛下从西原回来,凭着陛下对许美人的宠爱,奴婢担心,许美人在寒露院待不了多久。”
“本宫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儿?”周曼吟一边忙着大快朵颐,一边道,“陛下?你以为等陛下回来,还会记得她么?”
芷云疑惑,“主子的意思是?”
“西原总督凌川家,有个庶出的女儿……”
芷云恍然大悟,“莫非先前主子叫奴婢送去周府里的信,就是关于——”
周曼吟饮下两口酒,面颊绯红,只笑着不说话。
远在西原的沈桉,下榻在西原总督凌川的府邸之内,是夜,他夜半忽然醒来,坐起身子在床上,动静惊醒了守夜在地的陈矩。
陈矩努力睁开眼睛,打起精神问:“陛下怎的这时候醒了?是不是又梦见那位九天玄女了?”
沈桉望向挂在房中的那幅画像,凌川说,这是他家女儿亲笔所画九天玄女之像,恰逢皇帝亲临西原泷山祭天,便将此画置于皇帝室中,也算应景。
这样说来,倒叫沈桉不得不念及凌川的一篇心意,也就欣然接受。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在凌家住了两三日,便总有九天玄女入梦,甚是奇怪。
待得八月十五,适逢中秋,沈桉是日举行祭天大典,一整日忙碌下来,已是大汗淋漓。回到总督府邸,便要陈矩备下热水沐浴更衣。
洗浴完毕,沈桉向着外头唤了一声,“陈矩。”
陈矩却并不似往常一般进来,替沈桉擦身更衣,沈桉又唤申文村,申文村也不应声。
今儿倒是奇了,这师徒两人当差都是没把自己的魂儿带上,沈桉无法,便自己起身擦干了身上的水迹,再换上明黄色的寝衣,将将转出屏风,便见一个芙蓉色的身影闪进来,轻轻盈盈便扑在了自己脚下。
那人将一个盛着白巾的托盘高举过头顶,声音婉转若黄鹂,“臣女来迟,未能伺候陛下起浴,万望陛下恕罪。”
“臣女?”沈桉面上尚且挂着未曾擦拭干净的水珠子,也不叫起身,径自往榻上坐,话里分不清喜怒,“什么人,抬起头来。”
她放下双手,虽是抬起了头,双眸却不敢去看沈桉的眼睛,只盯着沈桉脚下的一双鞋,低低道:“臣女凌——凌冉。”
“泠然?你叫泠然?”沈桉笑了,“你是不是还预备告诉朕,是‘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泠然’?”
凌冉抿了抿唇,“陛下说笑了,臣女姓凌,名冉,冉冉将至的冉,家父是西原总督凌川。”
沈桉长长“哦”了一声,指一指墙上的那幅九天玄女的画,“那是你画的?”沈桉站起身来,将那幅画摘下来细瞧,明知故问道:“画的是什么?”
凌冉许是畏惧天颜,微微瑟缩着身子,“回陛下的话,是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沈桉将画放在桌上,重新坐回来,“这九天玄女,和你倒是很像。”
凌冉的头埋得更低,言辞间已是带上了了哭腔,“臣女拙笔,作画之时将自己的容貌画了上去,若是污了陛下圣目,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如此说来,你倒是九天玄女下凡尘了?”
“臣女不敢自诩九天玄女,陛下折煞了。”
“不说这个。”沈桉道,“朕只问你,进朕的房间,意欲何为?”
凌冉的脸像是熟透了的桃子一样红,明明话到嘴边却又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去,双颊滚烫,心下羞耻不已。
沈桉心下早已明白这位西原总督凌川的意思。西原地处大齐地域西方,西北处与西域相连,是大齐与西域经政要塞,总督统领地方经政,凌川一人,关乎整个西原。
沈桉轻轻一笑,拉过凌冉在榻上。
凌冉不由自主低呼一声,两手本能地交叉互在胸前,惊恐地闭上了双眼,面部紧绷着。
本以为即刻便是温热的气息欺压而上,却不想等了许久,也并未感到有何异常,凌冉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但见沈桉只仰面躺在自己身侧,双眼望着床顶,并未有旁的动作。
凌冉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了,只暗暗松下了一口气,连翻身也不敢。
沈桉没有再说话,凌冉也不敢出声,便这样静静耗着,倒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是沈桉第一次见到她,却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沈桉。
沈桉到西原进总督府下榻的第一天,她就听从凌川的吩咐,暗里见过沈桉许多面了,闺阁女儿的纯粹心意,便这样荡荡悠悠落到了他身上,只是离他这样近,倒真是前所未有。
她是个长在深宅大院的庶出女儿,自幼接触的男子就不多,更不用说沈桉这样仪表堂堂的年轻帝王,她有一瞬间的恍然,或许,听从父亲的安排,留在这样一个男子身边,也是很好的吧。
凌冉睡得并不安稳,心里像是有根弦总是紧绷着,如此,这觉便浅了,朦胧间,边上的沈桉唤了一句,“泠然。”
凌冉浑身一震,赶忙低声应和,“陛下。”
沈桉翻过身,伸手揽过枕边人,低低道:“泠然,朕很快回来。”
凌冉身子一僵,这才意识到沈桉口中叫着的不是自己的名字。难怪方才,自己说自己叫凌冉的时候,他的反应,会是那样。
原来,此泠然非彼凌冉。
凌冉莫名觉得有些委屈,整个身子便绷得更紧了。沈桉意识到不对,睁开眼,果见眼前的人不是许泠然,他收回手,转过身去,满脑子都是许泠然在他启程来西原前说,她心里有些慌张。
凌冉看着沈桉背,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略略踌躇,终于还是问了一句,“陛下,泠然,是谁?”
沈桉闭上眼睛,“朕的许贵妃,朕的二皇子与三公主的母亲。”
原来她叫许泠然。
“所以——等陛下圣驾回到景鄗,臣女便能见到许贵妃了么?”
沈桉心里苦笑,泠然她……会生气的吧,出口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明日,朕会下旨册你为美人,朕是时候回景鄗了。”
“陛下还未……”凌冉斟酌着开口,“便准备封臣女为美人?”
沈桉骤然转过身来,两只手撑在了凌冉身侧,凌冉不意沈桉会这般,整个人便愣怔了,身子不住颤抖着。
沈桉看着凌冉那个模样,也不指责她,重新躺了回去,“朕接受你父亲的心意,不过朕也不想强人所难。”说着说着,他不禁想起他第一夜踏入长杨宫的时候,许泠然骂他是个大骗子,躺在他身边,伸出手触他的眉心,对他说“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凌冉却在心里暗暗发誓,她一定要见一见那个许泠然。
到了八月下旬,寒露院里的许泠然身子有些消瘦,小腹的隆起却越发明显,夏日单薄的衣裳穿在许泠然身上也显得好似有千斤重量。
许泠然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落下去,白苓走过来,擦一擦许泠然脸上的汗,笑道:“主子坐在这儿,不怕热么?”
许泠然温和一笑,“没有,突然觉得到这个世界之后,都没有正经看过夕阳。”
“到这个世界?”白苓在许泠然身边坐下,虽然白苓依旧称呼许泠然主子,事实上相依为命的这些日子,二人早已没有了主仆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