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桉温和道：“因为与你在一处时，朕总能叙心抒怀。”
真真切切看到沈桉不经意间蹙起的眉头，许泠然在这才忽然发觉，自己忽略了沈桉的感受。在她沉浸在失去沈漵的痛苦之中之时，是沈桉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对她嘘寒问暖。她只静静接受着沈桉的关怀与安慰，却没有想过，贞元十一年的沈桉，接连失去了沈妤、沈漵，两个孩子，他心里又何曾比她好过？
许泠然万分愧然，她伸出手，触了触沈桉的眉心，“陛下不笑的时候，为什么总会微微蹙着眉头？”这样的话，在两年前，沈桉第一次踏足长杨宫，她第一次知道沈桉不是小太监，是一国之君的那一日，她问过。
“朕——”
许泠然一把抱住沈桉，“沈桉，我们还有妧妧，等明年这个时候，妧妧就能叫你父皇了，妧妧不喜欢她的父皇皱着眉头。”
沈桉轻轻展颜一笑，拥住许泠然，“是妧妧不喜欢，还是泠然不喜欢？”
许泠然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沈桉，“臣妾和妧妧都不喜欢，所以只好叫陛下迁就这对娇气的母女，不要再皱着眉头了。”
沈桉拍一拍许泠然的背轻声妥协道：“好，朕答应你。”
许泠然与沈桉并肩走进通明殿时，沈洛手里拿着三炷香便扑到了许泠然脚下，他抬头看了看许泠然，一时贪玩，竟拿着香去烫许泠然的衣裳，登时便在许泠然的裙上烧出了三个窟窿。
白苓低呼一声，“大皇子，使不得的！”
王零露将将上完香，便听见白苓的声音，心下一惊便回头看去，见许泠然与沈桉站在门口，她即刻收敛了神色，不叫自己露出半丝喜悦的表情。
王零露匆忙来到沈桉面前，一把捞过沈洛，“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沈洛在王零露怀里犹自不安分，还要拿着手里的香去烧许泠然的衣裳，手太短够不到，他便干脆将手里的香往许泠然衣服上丢。
白苓拦在许泠然面前，眼里的厌恶之情快要掩不住。
沈桉心下隐隐涌动着怒意，语意森然，“恭妃便是这样教自己的儿子的？”
王零露扣住沈洛的手，不叫他再乱动惹沈桉生气，“陛下，洛儿还小，不懂事的，陛下恕罪。”
“小？媖儿像他这般大的时候，何曾如此不懂事过？你素来与皇后走得近，怎的没学到分毫皇后的教子之法？若你教不好孩子，便把他送去未央宫，让皇后来教。”
沈洛可是王零露的命根子，是她在这紫台地位的保障，岂容得沈桉将他交予旁人抚养，王零露连连告饶，“陛下，皇后娘娘抚养大公主已是疲惫，臣妾哪能再叫皇后娘娘忧心？臣妾日后必定悉心管教洛儿，必不叫他再做出此等无礼之事。”
她伏在地上，目光瞥到许泠然身上被沈洛烫坏的衣角，便道：“至于许德妃的衣裳，臣妾会赔给许德妃一件新的。”
“不必了。”
许泠然与沈桉，异口同声。
许泠然没想到沈桉也会这样说，便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只听得沈桉云淡风轻道：“王恭妃，如何赔得起许贵妃的衣裳？”
许贵妃？！
许德妃与许贵妃，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天壤之别！是平起平坐与压她一头的差别！
王恭妃、许贵妃，呵，这样泾渭分明的称呼，他是在明明白白提示着自己注意与许泠然之间的身份差距。
王零露像是被兜头兜脸浇了一盆冷水，冰冷刺骨的寒意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沈桉与许泠然，愣在了地上。
秋棠暗中掐了掐王零露的手臂，王零露才回过神来，“是……是臣妾失言了，还望许德……贵妃恕罪。”
突然的晋封，叫许泠然也有些愕然。她这才想起来沈桉确实说过，等她生了孩子会再晋封于她。但是因着沈漵的夭折，这几日两个人都心乱如麻，沈桉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便是许泠然自己，都忘记了这一茬。
但她终究是不可能在王零露面前表露出来的，便居高临下道：“稚子无辜，本宫不会放在心上。”
沈桉道：“起来吧。”
王零露这才惶恐地站起来，秋棠便抱着沈洛立到了边上。
沈桉又问：“你来通明殿做什么？”
王零露恭敬万分，凄怆道：“今儿是二皇子的头七，洛儿要为二弟上香送行，故而臣妾与洛儿一同来了通明殿。”
听得王零露这样说，沈桉面色稍霁，“你有心了。”
王零露暗暗舒出一口气，垂首答道：“是臣妾分内之事，应当的。”
王零露的心刚刚平复下来，谁知秋棠怀里的沈洛忽然拍着小手咯咯笑了起来，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话，“死——好——死——好——”
王零露大惊失色，赶忙去捂沈洛的嘴，低声喝着，“洛儿！”
许泠然攥着白苓的手一紧，侧目去看王零露时，沈桉面上早已蒙上了一层阴翳，目光向钢刀一般在王零露面上刮过，“洛儿说什么？”
王零露忙赔着笑意掩饰，“小孩子家家的胡言乱语，臣妾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许泠然走到秋棠面前，伸出手要抱沈洛。
秋棠犹豫地看着王零露，王零露看看沈桉，不敢不答应，只好朝秋棠点点头，秋棠会意，便将沈洛交到了许泠然手里。
沈洛见许泠然发髻上的一朵海棠样式的珠花，便伸着手要去扯，许泠然微微侧身，白苓便替许泠然将珠花取下来，给到了沈洛手里。
看着沈洛专心致志玩着手里的珠花，许泠然的笑意有些渺远，“洛儿，喜欢这个么？”
沈洛望着许泠然，高兴地点着头，手里握着许泠然的珠花甩来甩去，开心不已。
许泠然轻轻柔柔的话，十分好听，“那洛儿告诉我，方才的话，是谁教你的？”
沈洛拿着手里粉色的海棠珠花，扭过身子朝着王零露一指，那淡幽幽的粉色，越发衬得王零露面色煞白，沈洛奶声奶气道：“母妃，母妃说。”
“是洛儿跟母妃学的？”
沈洛咧开嘴一笑，“母妃！母妃！”
许泠然将沈洛交回到秋棠怀里，看着王零露，面色遽然一变。
王零露立时跪下，“陛下明鉴，许贵妃明鉴，臣妾断断没有教洛儿说此等诛心之语，洛儿童言无忌，做不得数的。”
沈桉冷哼道：“你不曾说，那洛儿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他的目光扫过秋棠，秋棠身子一震，即刻跪倒，伏地道：“回陛下，奴婢，奴婢知道原因。”
“那你说。”
秋棠只觉得心惊肉跳，她不敢抬起头看沈桉和许泠然，生怕露了马脚，连声音都在微微发颤，“自从恭妃主子得知二皇子夭折后，便夜夜寝食难安，遗憾不已，常常同奴婢说，二皇子死得好……可惜……”秋棠咽了口唾沫，“想来，想来是大皇子听得多了，这才开始学样，哪知说得不全，叫陛下与许贵妃娘娘误会了。”
沈桉倒是一副讶异的模样，“漵儿的死，叫恭妃这样寝食难安？”
王零露连连称是，眼里开始淌出泪来，神色哀戚，仿佛失去儿子的不是许泠然而是她自己一般，“是，臣妾也是有孩子的人，能够想见失去孩子的痛楚，故而为二皇子夜夜悬心，伤悼不已。”
“你有此心，最好不过。”沈桉平静道：“既如此，也不必日日念叨，每日将往生咒抄上百遍，交到通明殿焚与漵儿，直至漵儿尾七就是了。”
离沈漵尾七尚有六七四十二日，一日抄写百遍……
王零露纵使再不情愿，可沈桉的话她哪能不从，只好连忙应承了下来，又生怕沈洛再说出些旁的话，赶紧便道了一句“臣妾告退”，与秋棠急急忙忙回了景阳宫。
白苓与陈矩各燃了三炷香，分别交到许泠然与沈桉手里，二人亲自插进了正中香炉，许泠然喟叹，“妤儿，溆儿……我只希望，再不用踏进这通明殿为孩子上香。”
“必不会再有了。”沈桉怕许泠然再伤怀流泪，便道：“妧妧见不到你该哭了，朕送你回长杨宫去。”
许泠然微微点头，恋恋不舍看了眼那小小的棺椁，这才缓缓转身，往门外去。
尚且没有踏出通明殿的门，申文村便匆匆赶来，打了个千儿道：“陛下，兵部尚书唐平唐大人求见。”
见沈桉犹豫，许泠然便道：“陛下去吧，臣妾与白苓回去就是了。”
沈桉紧一紧许泠然身上的斗篷，对白苓道：“用朕的马车送许贵妃回去，务必当心，不可叫许贵妃受凉。”
白苓笑着答应，“陛下宽心，奴婢一定照顾好贵妃主子。”
沈桉这才满意，也不打伞，径直走出了通明殿，携了陈矩与申文村，迎着紫台的漫天风雪，徒步匆匆而去。
白苓替许泠然戴上斗篷上的风帽，扶着许泠然往外头走，“陛下待主子，当真是极好。”
许泠然笑看白苓一眼，“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