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儿好得很，妧妧在德嫔那里，也好得很。”许泠然望着沈桉，“但是陛下，似乎不大好。听申文村说，陛下下朝之后恼了，是怎么了？”
沈桉也不瞒许泠然，仍旧余怒未消，厉声道：“自张相与冯开之后，这些老匹夫，一个个的手都越伸越长，如今都要伸到紫台，伸到朕的后宫里！小小一个户部给事，竟措辞尖锐上书于朕，要朕即刻收回册封你为夫人的旨意，先封恭妃。”
“是因为臣妾？”许泠然愕然，很快便觉得有些愧疚，略略低了眉眼，“陛下，其实，恭妃身为皇长子生母，贵妃，乃至于夫人之位，臣妾当得的，她也当得。”
“你当得的，她如何当得？”沈桉有些气急，“贵妃也罢了，夫人一位，只有你当得，旁人，谁也不能。”
许泠然劝道：“陛下，贵妃或是夫人，在您身边的都是臣妾，臣妾不在乎，您不要为了臣妾与大臣置气，这——”
“泠然，”沈桉打断她的话，微微偏过头去，“你可以不在乎，朕却不能。贞元七年的那场选美，景春殿殿选选出的三甲，是母后钦定的，皇后也是母后定的，朕没有做主。朕真心想选的妻子，只有贞元十月的那场殿选，只有你一个。”
沈桉有些颓唐，半边脸陷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说出的话也是带着阴霾的，“可是朕不能立你为皇后，只能册你为夫人。”他念着这两个字，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夫人，夫人——这是朕能给你的殊荣，也是朕，唯一能给自己的慰藉。”
这样的情意，叫许泠然再也无法说出一句推辞的话，就像在去岁夏夜的琼花台，他说，朕很珍惜你，他的话，总能一字一句准确无误地钻进许泠然的心里，叫她不由自主往里头沉沦。
沈桉嘴角的弧度衔着一丝轻蔑，嗤笑道：“朝臣的意思，朕不是不知道，先封恭妃？”沈桉摇摇头，“无非又是用祖宗礼法那一套说辞，借着要朕册封恭妃的名头，内里实际上，是他们急了，迫不及待想要朕封洛儿为太子。”
沈桉话里的意思，许泠然不可能听不出来，她不是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会出现，只是没想到，会出现得这样快，洵儿，才出生十日而已。她心里不禁苦笑，原来她许泠然，在朝臣眼里，早就成了洪水猛兽了，或许，如果当初漵儿没死，这样的问题，早在一年前便会出现。
“陛下，您才二十五岁，正是旭日初升的时候，您还有数十年的时间掌管大齐，实在不必过早思虑国本之事。”
“朕在意的不是他们提及太子当立，朕在意的是——”沈桉的视线攫住许泠然，“朕在意的是，谁来当这个太子。”
许泠然心绪有些复杂，“陛下——”
“有时候，朕在想，倘若朕能早三年，在贞元七年的那场殿选遇见你，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漵儿，或是洵儿，就会是朕的长子，就不必有这样的局面。”沈桉有些恨意，“偏偏你因为恭妃，错过了那一场选美。”
“不，陛下，您不要这样想。”许泠然恳切道，“贞元七年的许泠然，和贞元十年的许泠然截然不同，我很庆幸，能在贞元十年遇到你，沈桉，”
沈桉唏嘘，“当初漵儿出生前，朕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是漵儿夭亡，朕也就再没提过，可是，现在我们有洵儿，泠然，我们现在有洵儿，你不想，不想让洵儿……？”
许泠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沈桉，这样有关国本的事，实在不是她一个身处紫台的小小女子能过置喙的，一方面，她不想沈桉与朝臣立于对立面，一方面，她又不想辜负沈桉的心意，想来想去，她只好道：“洵儿有他自己的人生，臣妾不能够替擅自洵儿做主。”
“朕知道，这样的问题朕来问你，是为难你了。”沈桉笑了笑，“或许你说得对，朕该等洵儿懂事了，再问过他的意思。就像当初皇爷爷最为疼爱十一皇叔这个幼子，意欲追封十一皇叔的生母陈贵妃为皇后以后，再传位于十一皇叔，哪知十一皇叔拒绝了，所以父皇这个七皇子，才登上了皇位。”
“有这样的事？信陵王为何拒绝？”
“十一皇叔的性子，本就是疏狂不羁不愿拘束的人，他无心帝位，再有，便是因为信陵王妃，信陵王妃家乡在江南，十一皇叔便特地求了皇爷爷将江南赐予他为封地，往后便与信陵王妃一同久居在江南。”他转念一想，“朕也有数年不曾见到十一皇叔了，他的儿子沈榕，女儿沈昀，如今朕怕都要认不出来他们了。”
“信陵王妃——”许泠然有些好奇了，“臣妾还记得当初太后赐给臣妾的石榴石手串，便是信陵王妃的东西，真想见见她是个怎样的人，能叫太后与信陵王都这样爱重。”
沈桉许诺她，“会见到的。”
如此，沈桉的心绪渐平，暂时也就不去思虑这个问题，许泠然知道他自中午便没吃什么东西，叫白苓准备了晚膳进来，陪他一道用了，这才休息。
原当着这事也便暂时这样过去，哪知次日午后，明镜宫的瑚双便来到长杨宫，说是郭太后命她亲自来请许夫人往明镜宫走一趟。
自上次寿宴图画的事情之后，许泠然便少见郭太后了，她心里对明镜宫总有些抗拒的，但是郭太后亲自遣了瑚双来请，是极为看中了，许泠然推脱不得，只好跟着瑚双一路往明镜宫去。
将将踏进明镜宫的殿门，便见不止郭太后一人，连沈桉与丁皇后都在，许泠然心里暗暗有些打鼓，怕又要出些什么事情，来不及多想，她已然盈盈拜倒，“臣妾见过太后，陛下，皇后。”
郭太后的话里窥探不出一丝喜怒，“免礼，坐吧。”她的目光在许泠然身上一荡，“许贵妃替皇帝生下三皇子，如今也是我大齐的功臣了。”
许泠然如今已是许夫人，郭太后却依旧按旧时的称呼称呼她为许贵妃，摆明了是不承认沈桉的旨意了，许泠然不禁看了看沈桉，她面上也不好表露出什么，只好谦卑道：“太后言重了，这是臣妾的本分。”
“这一点你不必谦虚，诞育皇嗣自然是有功的，何况加上洵儿，你已经为皇帝生下了二子一女，皇帝一半的孩子，都是你所出。”说着，郭太后的眼神便瞥向了沈桉，“有功自然赏，只是皇帝，你这次的赏赐，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沈桉淡然相对，“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郭太后最见不得沈桉淡漠的样子，当初册封王零露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自己心里不情愿的事情是怎么也不肯说出口的，必得她这个太后明确说出要他册封王零露，他才勉强答应，索性她也懒得同沈桉打哑谜，直接道：“不明白？你那册封夫人的旨意是怎么回事？”
沈桉对上郭太后的视线，稳稳道：“就是母后知道的那个样子，泠然为朕生下三个孩儿，所以朕以为，贵妃之位尚且委屈了她，这才于贵妃之上设夫人一位。”
“荒唐！”郭太后恼怒起来，“沈桉！你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不知道夫人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有正室妻子，才有资格称为夫人！”她指着许泠然，“许氏是你的妾室，如何堪当夫人二字？！”她放下手，看着丁皇后的眼睛里似乎存着无限的体恤与同情，“皇帝，你如此这般，叫皇后这个发妻情何以堪？”
沈桉还没说话，丁皇后便已经出言道：“母后息怒。”她淡淡扫了沈桉一眼，“其实夫人二字，虽有妻子之意，但也并非全然如此。陛下设夫人，是仿了汉元帝设昭仪的先例，那么母后不妨这样想，陛下册封的许夫人，不过是类同于汉景帝的慎夫人，汉武帝的李夫人，只不过是位分的称呼罢了。夫人二字意义甚广，何止妻子之意呢？母后疼爱臣妾，臣妾心中感念，只是母后却是多虑了，臣妾不会介怀此事。”
虽然丁皇后这样说了，郭太后心里却还是不痛快，冷哼道：“既是仿汉元帝的先例，如何不能设昭仪之类，偏取了夫人二字？”
“母后，陛下的圣旨已然下了，又已经晓谕六宫，如今满紫台都知道许贵妃已是许夫人了，陛下是天子，君无戏言，哪里有出尔反尔收回成命的道理呢？母后不必过于在意臣妾的感受，臣妾心中不会不快。”丁慧言人如其名，说出来的话既给足了郭太后体恤儿媳的面子，又得了沈桉的愈加敬重。
郭太后叹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皇后如此说，权当是哀家这个老婆子操心过了，你们回去吧，哀家累了。”
沈桉原欲陪着丁皇后回未央宫，却不想丁皇后婉言拒绝，说是许泠然身子弱些，叫沈桉陪着许泠然，不必顾及自己，这才坐上了自己的肩舆，一路回未央宫去。
甫一进未央宫的门，丁皇后便见恭妃王零露在里头等着自己，王零露见皇后回来，赶忙见礼问安，丁皇后却不接受，只看着王零露冷冷道：“恭妃，太后对于后妃晋封的事情，素来不在意，这次突然为了夫人二字发作，你敢说这里头没有你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