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若叫殿内侍奉的宫人都下去，这才按着自己疼得麻木的膝盖，坐在了许泠然对面，她惨然一笑，像是根本不在乎，“没什么，就是在明镜宫跪了一下午，挨了几记掌掴而已。”她咬一咬牙，“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明镜宫？”许泠然猜到了七八分李桑若做了什么事情，“你难道是……？”
李桑若笑得可怖，“你想到了吧？是，我往送去明镜宫的吃食里放了莽草的粉末，我要毒死端嫔。”
许泠然垂下眸子，“这几个月来，太后与她同饮共食，一应用度都小心得不得了，不管做什么手脚，一旦人家有了防备之心，便再难成事。”
李桑若恨意难平，“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杀害妧妧的凶手这样逍遥度日么？潞王已经前往西蜀就蕃，太后自知妧妧一事理亏，对潞王就蕃一事也再不好意思出言阻止，只是潞王走了，难道端嫔肚子里那个孽种，要生下来堂而皇之成为皇子公主么？”
“不可能。”许泠然笃定道，“陛下暂时不杀端嫔，是因为陛下顾及母亲，这已经他能做到的极限了，要他再承认这个孩子是皇子公主，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李桑若看着许泠然能够分析情势的淡然模样，心里不免有气，“这些日子来，你为什么能够这么安静？你从来不求陛下处死端嫔，甚至一次都没有取过明镜宫说服太后，你的心里过得去吗？”
“有用么？”许泠然肃然反问，“你说的这些，你都做了，有用么？陛下有他的无可奈何，我真的不想再去增加他的负担，这些日子来，他够累了。”
“是，没有用，我知道这些都没有用。”李桑若突然哭了，“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泠然，先是妤儿，再是妧妧，我的孩子一个个的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甚至不能为她们寻回公道。”
白苓拿着两个煮熟的鸡蛋进来，许泠然接过在手里，剥了壳，走到李桑若身边，拿着热鸡蛋轻轻在她红肿的脸上滚着，“太后要保的，从来就不是端嫔，是她腹中潞王的孩子。端午那夜，潞王妃一尸两命，潞王一脉后继无人，只剩端嫔肚子里这个，太后自然要豁出性命去保。”
烫热的鸡蛋滚在脸上，叫李桑若面上的肿胀之感缓解了不少，她抹一抹脸上的泪，“你的意思是，等端嫔把孩子生下来，太后也就不会保她了？”
许泠然替李桑若去揉另一边脸，微微颔首道：“我想是的，照现在这个架势，端嫔的孩子必然万无一失，而等她生产之后，陛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愿意将这孩子留在紫台的，所以只有一条路。”
李桑若突然握住了许泠然的手，“暗中将这个孩子送去西蜀潞王那儿？”
“太后要的，只是这个孩子，是这个有着潞王血脉的孩子，至于孩子的母亲是谁，她的死活，她根本不在乎。”许泠然握一握李桑若冰凉的指尖，“所以桑若，你别急，咱们等一等，总有她付出代价的这一天。”
李桑若面上有了浅浅的笑意，望着许泠然的眼睛，有些话想要冲口而出，但忖了一忖，只是道：“等太后把端嫔的孩子送走，端嫔的死期就到了是么？”
“是。所以你不要着急，该来的，总会来的，谁也逃不掉。”
李桑若轻轻笑着，撑着座儿站起身子，她看着许泠然的眼神有几分深邃，温顺答道，“好，我明白了。”
她叫金月进来，扶着金月的手，一步一挪地往外头去了。
待得走出采薇宫，李桑若这才唏嘘了一口气，看着来来往往为凌紫葳的死奔波的宫人们匆忙的身影，她低低道：“泠然她，终究还是不够狠。”
金月不解，“怎么？难道许夫人打算就这样算了，不再追究周端嫔？”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李桑若微微蹙眉，“她不是不追究端嫔，而是只追究端嫔。”
“只……”金月被李桑若越解释越糊涂，“只追究？这事……不是周端嫔一人的责任么？”
李桑若走进长春宫中，扬一扬手，身后的宫门便应声关闭，她面上的阴翳叫人胆颤，“与这件事有关的人，谁也别想逃，凌冉如此，周曼吟也如此，她害死了我的妧妧，所以，她的孩子，也要死。”
“主子……”金月顿感一阵寒意，“凌美人的死，难道……难道和您有关？”
李桑若未置可否，嘴角轻轻一扯，“泠然说得对，不着急，慢慢来。”
采薇宫内，许泠然翻来覆去难以安睡，干脆披了衣裳起来，开了窗子坐在床边，抱着那把烧槽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
白苓举着一盏灯进来，见许泠然坐了起来，便将手里的灯放到了许泠然身前的小几子上，“夜深了，主子怎么起来了？”
许泠然心里堵得慌，“我想起了那天在通明殿凌美人对我说的话，当时我就觉得她说的话有些奇怪，如今想来，莫不是她当时便存了赴死之心？”
白苓也有些想不通，“可若是凌美人当初便存了这样的心思，缘何要等到三个月后才自尽呢？难道是今日在含元殿，陛下对凌美人说了什么，这才……？”
尚且容不得许泠然多想，外头刘苏急匆匆跑了进来，单膝跪地回禀道：“主子，皇后娘娘那里说突然犯了心悸的病症，去不了永宁宫管凌美人的丧事了，所以特来请您过去主持大局。”
皇后病了，许泠然作为紫台之中仅次于皇后的夫人，这事情自然是落到了她头上的，她也推辞不得，便叫了白苓更衣梳妆，一路往永宁宫去。
妃嫔自裁从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够在通明殿设梓宫诵经超度，只在她的住处拆下一块门板来，将尸身蒙了白布放上去。
外头连白幡也不曾挂一条，一丝哀乐也不闻，倘若不走进去，丝毫瞧不出来这里是设了灵堂的。
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大局需要来主持，皇后不来，约莫也是自己不想插手这样的事情。香案火烛等物已经是备好了的，按照礼数，许泠然便也燃了三炷清香，交由白苓插进了香炉里头。
“陛下驾到——”
随着外头一声高唱，沈桉便走了进来，他见许泠然在这里，有些意外，“泠然？你怎么来了？”
许泠然欠了欠身行礼，回道：“皇后娘娘身子不爽，所以臣妾来看着。”
沈桉也不知是惋惜还是痛恨，“朕已经同她说了，妧妧的事朕不会追究她，她走时，心绪也比来时好上了许多，为何还是要寻短见？”
纵使沈桉不爱凌紫葳，然而毕竟是一条人命，何况，凌紫葳在紫台也有四年的光景，心里对她多多少少总是有些情谊在的。
许泠然并不想去问沈桉与凌紫葳说了什么，只道：“凌美人自裁终究不能拿上明面来讲……对外，臣妾想着，只报病故，择个日子迁入皇陵妃园寝便罢了，陛下意下如何？”
沈桉叹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待得安排好一应事宜，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困意袭来，许泠然不免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沈桉见她的样子，便道：“左右也没有什么事了，一应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吧，朕陪你回采薇宫。”
许泠然揉一揉眼睛，便与沈桉一道往永宁宫外走去，甫一出宫门，边有个宫女跑到跟前来，直直跪在了地上，“陛下，端嫔娘娘动了胎气，太后忧心，走路不慎崴了脚，请陛下过去探望。”
在沈桉面前提周曼吟，岂不是特地来提醒他绿云盖顶的腌臜事么？许泠然不由得去看沈桉的脸色，果然见他面色僵滞，夜色沉沉，更是叫他周身更显肃杀之气，他看也不看眼前的宫女，目光只伸向悠长晦暗的宫道，“太后担心孙子，情急之下自然难免，叫个太医过去便是，朕不擅岐黄之术，便不去了。”
说不去就真的不去，不止这次，自从妧妧死后，沈桉一步也没有踏进过郭太后的明镜宫，对于明镜宫中的人和事，也是一概不闻不问，放任自流。
郭太后见沈桉不来，心里生气，本来因为心怀愧疚而不欲追究李桑若下毒一事的，结果次日又特地着人过来含元殿，告诉了沈桉李桑若意欲以莽草毒杀周曼吟，连累自己，希望借此能叫沈桉顾念母子之情，不要如此冷漠。
却不想沈桉只是冷冷一笑，丢下一句：“太后与端嫔，不是活得好好的？”便再也不说话了。
这样的事，叫沈桉与郭太后之间的母子情份大损，便是素日里在紫台来往散步，沈桉也是断然不肯往明镜宫附近去的。
十一月初的时候，已然是百花杀尽的时节了，沈桉靠在炭盆边上，翻看着两个儿子写的字，面前轻轻一响，他抬头一看，却见许泠然端着一瓶红梅搁在了面上的桌案上，他笑一笑，“香雪海的红梅，又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