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泠然回到含元殿的时候,见陈矩与申文村守在门口,便知道沈桉已经下朝回来了,陈矩也不多说什么,只伸手替许泠然开了门。
许泠然走进含元殿去找沈桉,却见他以手支颐撑在书案上,坐在圈椅里睡着了。他该是累极了,连朝服也没来得及换,即便在睡梦里,却依旧皱着眉头。
他答应过许泠然的,不再皱着眉头,可是现实的事叫他实在无法做到,失去女儿,后妃与亲弟弟私通,母亲以性命逼迫,这个端午,叫他身心俱疲,整个人都瘦削了下来,原本清俊光滑的面上,也冒出了青灰色的胡茬。
殿内瓷缸里供着的冰块融化破碎,发出叮铃一声细响。
许泠然怕沈桉着凉,轻手轻脚取过一件披风来,抖开给他披到背上。
沈桉睡得浅,虽然许泠然动作轻,到底还是惊醒了他,他身子一动,睁开眼,许泠然的身影便落到了自己眼角,沈桉抬起头,惊喜地望着许泠然,“泠然,你醒了?”
许泠然伸手抚过沈桉的眉心,顺着他面部的轮廓往下,触到他扎手的胡茬,看着他疲惫的笑,看着他布着血丝的眼睛,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君临天下的贞元皇帝么?
“是,醒了。”
沈桉靠在椅背上,疲惫中露出一丝欣喜,“那就好,总算有桩事能够叫朕高兴的了。”
“方才下朝,朕去长春宫看德嫔,她哭肿了眼睛跪在地上求朕,要朕下旨处死端嫔。”沈桉无可奈何,“她以为朕不想么?”
“太后以命相胁,还能如何?终归,等她腹中孩子落地之前,谁也动不得她。”许泠然眸光凌厉起来,“陛下,臣妾请您下旨,要潞王即刻前往封地西蜀就藩,永世不得回景鄗。”
“今日早朝,朕已经下了这道旨意,半月后,潞王便会启程前往西蜀。”
看着沈桉的模样,许泠然不禁心疼,“沈桉,你怎么成了这样子?我陪你睡一会儿。”
“好。”
沈桉由着许泠然牵着他到床榻边上,解下厚重的朝服,躺在床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到了七月中旬,长杨宫的重建与修葺工作总算是彻底完成,一应都是新的,奢华辉煌,暗香浮动,丝毫看不出来两个月前这里曾经被烧成一片废墟。
自此事之后,沈桉便说长杨二字不好,亲自赐了采薇二字作为新的宫名,八月初的时候,许泠然便正式从含元殿搬了出来,住进了新修的采薇宫里。
沈媖牵着洵儿走进采薇宫,洵儿这些日子少见母亲,一见到许泠然便扑了过去,扭股糖似的往许泠然怀里钻,不停叫着母妃。
洵儿如今是许泠然唯一的孩子了,她越发紧张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不知愁滋味,回到母亲身边便是最好的事,洵儿很快便高兴起来,跟着刘苏刘成一颠一颠儿地跑出去玩了。
沈媖走过来,认真地望着许泠然,“许母妃,虽然三妹妹不在了,但是您不要太难过了,您还有三弟弟,还有媖儿,媖儿也是您的女儿。”
许泠然拉过沈媖的手,怜爱地望着她,“那媖儿以后便多来采薇宫看看许母妃,叫许母妃知道,许母妃还有媖儿。”
自此,沈媖来往采薇宫的次数便越发频繁,与许泠然也愈加热络。
含元殿中,陈矩进来回禀,“陛下,凌美人求见。”
沈桉冷哼一声,“她还有脸来见朕,传进来!”
凌紫葳进来,直接便跪在了沈桉面前,垂着头道:“陛下,今儿是云和公主走后的第一个中元节,臣妾特地等到今天,为云和公主最后送了行。”她缓缓抬起头,对着沈桉轻轻一笑,“臣妾没有什么牵挂的,只是想,来最后看一看陛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准备寻死?”沈桉漠然道,“朕还不曾处置你,你就急不可耐求死了?”
“陛下,你能陪我说会儿话么?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沈桉看了陈矩一眼,陈矩便瞧出了几分意思,即刻退了下去,一时,含元殿内殿里,便只剩了沈桉与凌紫葳两人。
“你要说什么?”
凌紫葳轻声道:“陛下,你知道臣妾的名字吗?”
“自然知道,凌冉。”
凌紫葳摇头,“不是的,我不叫凌冉,我叫凌紫葳,是凌霄花的意思,是我娘最爱的花。之所以改叫凌冉,是因为周端嫔叫张家给我的父亲凌川送去了信件,要我的父亲把我献给陛下,凌冉,泠然,有了这个名字,一定能够得到陛下的注意。”
沈桉冷冷道:“你一开始,便是和端嫔联合好了,要来算计朕,算计许夫人。”
“不错。周端嫔在太后的寿宴上,用那幅画陷害许夫人,使得许夫人身陷寒露院,又差我侍奉您,希望我能够得到陛下宠爱,让陛下忘了许夫人的存在。”凌紫葳长叹一声,“可是周端嫔失策了,她没想到,您对许夫人,从来不是朝夕露水情,没那么容易改变。”
沈桉静静听着,只是默默,凌紫葳便继续道:“端嫔要我请陛下来永宁宫,趁机想要得到陛下的宠幸,臣妾并不知道当时端嫔已经与潞王勾搭成奸,意欲借机混淆皇嗣,所以臣妾答应了她。”
“所以呢?既然你们是一丘之貉,你又为何要倒戈相向,揭穿端嫔?”
“因为妧妧,因为妧妧是您最喜欢的女儿,因为她是紫台之中最喜欢我的姑娘,她就这么死了,我不能,不能就这样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她泪眼迷蒙,“陛下,我真的不知道给嬷嬷们送去的东西里面被端嫔事先放了东西,若我知道,一定不会助纣为虐。”
沈桉偏过头去,心痛道:“你如今来和朕说这些,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你再如何懊悔,再如何解释,妧妧也不会活过来了。”沈桉越说越激动,“你知不知道,妧妧是朕和泠然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是泠然丢了大半条命生下的孩子!”
凌紫葳向着沈桉深深叩首,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爱慕的这个人,如今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她苦笑道:“因为妧妧,也因为你——沈桉。”
沈桉抬眸看了凌紫葳一眼,凌紫葳浅笑,“你瞧,只有我学着许夫人的时候,你才会多看我一眼。名字,琵琶,连带着对你的称呼,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许夫人。陛下,臣妾愚昧而不自觉,辜负了陛下的期望,间接害死了妧妧,陛下,您处死臣妾吧,臣妾绝无怨言。”
这是注定的,沈桉注定不会只有一个女人,也注定不可能对得起他后宫中的所有女人,所有人都顾及,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所有人都辜负,那么他只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倾尽所有对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好,至于别人,他顾及不了。
沈桉唏嘘道:“凌紫葳,朕不会杀你。妧妧已经死了,朕不想再加深她的负担。妧妧很喜欢你,若你心怀愧疚,与其求死,不若省下这份心,为她祈福。”
“陛下……”凌紫葳愕然望着沈桉。
沈桉重新拿起笔,批阅起面前的奏折来,“冤有头,债有主,朕不想牵连无辜。今年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朕不想再折损人命。你去吧,回永宁宫去。”
凌紫葳潸然泪下,“陛下……”
沈桉不再说话,凌紫葳忍住哭声,撑在地上站起身子,“臣妾谢陛下,臣妾告退。”
凌紫葳回到永宁宫的时候,却见到了李桑若带着赵济,正坐在她的屋子里,捧着茶盏慢慢悠悠喝着茶。
凌紫葳向着李桑若见礼,“德嫔娘娘,您怎么来了?”
……
夜里,许泠然寻了个好位置,将自己的烧槽琵琶重新挂在了墙上,刚刚坐下,便听得宫门外人员往来,动静嘈杂,透过窗户上的月影纱望出去,便见许多宫女太监提着灯笼来往,许泠然不免疑惑,扬声吩咐道:“采霜,去看看外头怎么了?”
采霜领命而去,很快便问出了所以然来,进来回禀道:“主子,永宁宫的凌美人殁了。”
“什么?”许泠然忽然觉得心漏跳了一拍,“怎么回事?”
采霜说着也是有些心惊,“说是割了手腕自尽了,尔青叫太医过去的时候已经救不得了了。”
“自尽?”白苓刚刚看过洵儿安睡,从偏殿走过来便听得采霜这样的话,疑惑不已,“不会吧?傍晚的时候我遇见申文村,他说凌美人在含元殿呢,这才过了多久,怎么突然就割腕了?”
“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妧妧的死她也是帮凶,合该赔出这条命来。”
李桑若扶着金月的手走进来,两腿微微颤抖着,两侧面颊上分别落着五个鲜红的指印,看得许泠然触目惊心。
“桑若,你怎么了?”
许泠然看着她红肿的面颊,连连吩咐白苓,“去煮几个鸡蛋过来,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