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后不去听李桑若的哭诉,也不管丁皇后的谏言,反而对着许泠然道:“许夫人,德嫔与皇后,都不是三公主的生母,哀家不和她们说,哀家只和你说,端嫔的命,有哀家在一日,便谁也夺不走。”
许泠然轻轻推开沈桉,坐直了身子盯着郭太后,面上蕴着淡淡的笑意,是那种叫人看了不寒而栗的笑,她空洞的目光突然在郭太后面上聚焦,说出的话像是淬了毒的剑,直直往郭太后心上扎去,“长杨宫,在前朝建宁年间,是您的寝宫吧?倘若今天这场火,早二十年烧起来,死的也不是妧妧,而是太后您的爱女乐安公主沈晴,臣妾敢问太后,您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义正言辞地要保这凶手的命么?”
“许夫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瑚双激动起来,沈晴一直是郭太后心中的痛,许泠然这样,是生生去揭郭太后的疮疤。
郭太后果然气得发怔,沉默着好半晌不说话,良久才重新开口,“哀家孙儿的命,哀家保定了,许夫人,若是你执意要取端嫔的性命,那便叫皇帝先杀了哀家。”她看着沈桉与许泠然,“皇帝,你要不要当这个不孝子?许夫人,你是不是要让这个疼爱你多年的人,背上弑母的千古骂名?”
丁皇后听不下去,拉着郭太后便要劝,“母后!”
郭太后丝毫不为所动,“要么,哀家和端嫔一起死,要么,哀家与端嫔一起活,许夫人,你来替桉儿选吧。”
沈桉拍案而起,声似雷霆乍惊,“朕一定要她死!”
“那你便先杀了哀家!”郭太后寸步不让。
母子二人便这样僵持着。
许泠然垂下眼,连呼吸都是在颤抖着的,她看着这一圈的人,一个个的都有如鬼魅,这里是地狱,是地狱,她不要在这里,她要走。
她忽然轻轻鼓起掌来,“太后,你赢了。”
她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面走,空气里的焦糊味道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还在鼻尖萦绕,她抬头望了望天,才发现月亮已经西沉,天也快亮了。
天快亮了呢,马上又是一个晴好的夏日,可惜妧妧,再也看不到了。
她向着天空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西沉的月亮,“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突然之间,月也没了,星也没了,眼前只剩漆黑一片,连自己的意识也快没了,似乎只有白苓焦急的哭喊震动着自己的耳膜,“主子!主子!”
“泠然,泠然!”
这又是谁的声音?好像是梁思思,又好像是沈桉,不知道,不知道是谁了,她好累,从身子到心里,一应都好累,她不想回应了,她想好好睡一觉了,或许醒来,会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或许醒来之后,妧妧还会欢笑着叫她母妃。
许泠然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一连三天三夜都不曾醒过来,直到五月初十的上午,她才被眼前明黄色的布景晃醒。她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撑着身子坐起来,仔细看了一圈,才发觉这是在含元殿,是在含元殿沈桉的寝殿。
对,长杨宫烧成那样了,自然是不能住人了的,原来,原来沈桉竟是直接把自己带回了含元殿。
许泠然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每一次遇到伤心难过的事情,她总会这样,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似乎这样,会比较安全。
白苓端着一个黄铜面盆进来,见许泠然醒了,露出惊喜的笑来,赶忙将面盆放在架子上,坐到许泠然床边,“主子,你睡了好几天,可终于醒了。”
许泠然抬了抬眼皮,沙哑着嗓子,“洵儿呢?”
“三皇子这几日养在毓德宫,陛下叫和妃娘娘亲自照顾着,主子您放心。”
听见是梁思思在照顾洵儿,许泠然的心就放下了不少,她沉默了良久,才又开口道:“德嫔,德嫔怎么样了?”
白苓暗自唏嘘,“德嫔娘娘整日里以泪洗面,将自己关在长春宫里谁也不见,就像是当初仙居公主夭折那阵子一样,主子可要过去看一看德嫔娘娘?”
许泠然微微摇头,“我不去。白苓,这次我劝不了她。”眼角又有泪意兴起,“当初我能劝她,是因为我尚且能够冷静地看待那件事,可这次,死的是妧妧,我根本不能冷静。”
白苓轻轻抱了抱许泠然,“咱们云和公主的梓宫,设在通明殿了,等主子用些东西,要不要去一趟?”
“云和?”
采霜端了一碗虾仁粥进来,白苓接在手里,挥挥手叫采霜下去,这才道:“是陛下为咱们三公主赐的封号。”
许泠然舀起一勺子粥含在嘴里,抽噎着咽下去,“这么美的封号,本来该在妧妧下嫁的时候赐下的,如今,却只能刻在冰冷的石碑上。”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忍住泪意,“陛下呢?”
“陛下早朝去了。”白苓轻叹一声,“这几日,陛下整个人的精神头都没有了。”
这是自然的,沈桉一边要关注重修长杨宫的事情,一边要管着云和公主的丧礼,还要悬心着许泠然,哪里还能精神起来。
许泠然心里有数,便不再问沈桉,只道:“陪我一起去通明殿,我要去见一见妧妧。”
“那主子先将这粥喝完,奴婢去传轿辇过来。”
许泠然低下头,一口一口喝着那碗粥,却是食不知味,她要恢复一些力气,才能走出去,到通明殿去,见自己的女儿。
轿辇在通明殿前落下,漫天漫地的白幡丧幔映着夏日刺眼的阳光,晃得许泠然险险睁不开眼睛。
白苓牢牢搀扶着步履依旧有些轻浮的许泠然,往殿内走去,通明殿的法师诵经超度的声音夹杂着敲击法器的声响,不绝于耳。
还未曾踏进通明殿的门,许泠然便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跪在了妧妧灵前的蒲团之上,她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想不起来脑海里究竟有谁,能够和这个背影匹配上,她问白苓,“那跪着的,是谁?”
白苓顺着许泠然的视线望过去,想了想,猜测道:“似乎是凌美人。”
听见许泠然的声音,那身形忽然一动,极缓地转过身,看着许泠然逆着光过来,凌紫葳像是期盼已久的样子,“许夫人。”
许泠然并不理她,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两眼,只径自跪在了另一只蒲团之上。白苓将一篮子纸钱冥镪放在许泠然身边,由许泠然亲自扔进身前的火盆里焚化,寄予妧妧亡灵。
待得一篮子的纸钱冥镪悉数焚化,许泠然这才站起身,走到妧妧的棺椁边上,伸出手,摸一摸冰凉坚硬的棺壁,“妧妧。”
她在妧妧边上站了许久,就这样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想着她绽着笑颜抱着自己的腿甜甜地叫自己一声母妃。
白苓担心许泠然这样下去会出什么事,便轻轻走到她身边,搀过她的手,“主子,陛下快下朝了,陛下瞧不见您,会担心的,咱们回含元殿去。”
许泠然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流连在妧妧的棺椁之上,“好。”
白苓搀着许泠然走过凌紫葳身旁,缓步往通明殿外走。
“许夫人!”
许泠然感觉裙子一紧,低头一看,却见凌紫葳跪在地上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她的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情感,“放手。”
凌紫葳的手一松,很快又捏成了拳头收了回去,“许夫人,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当了周端嫔的帮凶,恨我与云和公主的死脱不了关系,你恨不得我立刻就去死。”
许泠然冷哼一声,“所以你跪在妧妧灵前,是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
“不,我是要赎罪,是我对不起妧妧,是我害死了她。”
白苓如今看着凌紫葳也是嫌恶不已,她总算是能够理解梁思思为什么这么讨厌一个人,“凌美人,云和公主那么喜欢你,你却助纣为虐,帮着周端嫔害死了她,你是如何还有这个脸面来见我家主子?!”
“许夫人,这几日,您身在含元殿,陛下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搅扰您,臣妾见不到您,只能在这里等,臣妾知道,云和公主的灵前,一定能等到您。”
“等本宫做什么?”
凌紫葳站起身来,面上带了几分决绝的意味,“有的人该死,就一定要死,即便太后将她藏在明镜宫,与她同饮同寝护着她,她也一定要死,这是她该付出的代价,许夫人,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放过她。”
许泠然轻轻一嗤,“你这么恨端嫔?可别说是因为妧妧,我不相信。”
“因为什么不重要,许夫人,重要的是,我希望您答应我,一定要周曼吟死。”
许泠然忍不住多看了凌紫葳两眼,有一瞬竟是仿佛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死相,“我不会放过她的,与你无关,是为我自己。”
看着许泠然与白苓离去的背影,凌紫葳的面上浮现出满意的笑意,眼前渐渐被泪水迷蒙,“谢谢你了,许夫人。”
今日的阳光依旧很好,铺天盖地洒下来,许泠然突然停下了步子,在漫天阳光之下伸出纤纤素手,看着日光散进自己柔和的掌纹里,“果然,不沾血,便不能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