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船上的歌舞乐声悠扬,透过水面传来钻入耳朵,便有了几分不真切的感觉,凌紫葳突然挪不动步子,左右没有旁人,她便干脆席地而坐,远远注视着这盈盈一水之间的热闹欢欣。
也不知坐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两个小太监慌忙跳进系在岸边的小舟里,小舟一阵摇晃,激荡着太液池水,两人互相催促着,“快点划!快点划到龙船上去!再晚了咱们都得掉脑袋!”
“朕看你的手臂,光用獾油怕是不顶用,一会儿回长杨宫传太医来开些药才是。”
许泠然握着自己的手腕,上头依旧是隐隐的痛意,心里也不知怎么了,有些郁闷着,便应下了沈桉的话,“好。”
她不经意间朝着长杨宫的方向一望,却见那方向的天边隐隐有火光升起,她忽然一阵头皮发麻,倏忽站起来,指着长杨宫的方向,语调遽然改变,“沈桉!沈桉!”
沈桉顺着许泠然指的方向望过去,与此同时,两个小太监划着小舟上了龙船,急得火烧屁股一般扑在了沈桉与许泠然面前,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陛下!许夫人!长杨宫的偏殿走水了!”
乐声戛然而止。
许泠然身上的血液流动也骤然停止。
漆黑的夜空之中仿佛有无数的惊雷炸响。
沈桉仿佛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你说什么?”
李桑若手中的杯子砸了个稀烂,扑身过来,抓着前来回禀的太监的胸口衣裳,“你说什么!妧妧呢!妧妧呢!”她拧着太监的衣裳,不住摇晃着,“说话!我在问你三公主呢!”
陈矩心惊不已,连忙吩咐船夫将龙船往太液池边靠。
那两个太监三魂六魄早已是丢了一半,其中一个更是吓得尿了裤子,两只手颤抖着,哭道:“奴才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偏殿已然烧毁了大半,奴才们立刻就叫人来灭火了,又赶紧来禀告陛下,奴才真的不知道三公主怎么样了。”
许泠然手上的伤口疼得越发钻心,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个恍惚,身子便向后仰去,跌在了沈桉臂弯里。
李桑若等不及,恨不得划水过去长杨宫,她扑到甲板边上,纵身就要翻过栏杆往太液池里跳,叫喊着,“妧妧啊!妧妧!”
梁思思赶忙抓住李桑若,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你冷静些!别做傻事!”她嘴上虽然叫李桑若冷静,但是她自己着实也是冷静不下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掉,指着申文村怒吼,“你去!去叫船夫再快一点儿!快一点!去啊!”
申文村连滚带爬地过去,扯着嗓子对着船夫喊:“快一些!快一些!”
出了这样大的事,一时间,连沈桦的酒也醒了不少,待得龙船靠岸,许泠然稍稍恢复了意识,便踉跄着向长杨宫飞奔而去。
她心里,现在除了妧妧两个字以外,再无其他。
沈桦皱着眉头,担忧地望着许泠然瘦弱而去的背影,心里极是不忍。
魏冬儿一手挽过沈桦的手,一手抚在自己依旧隐隐坠胀的小腹之上,“王爷若是担心,妾身便随王爷一道去看看。”
沈桦看了看魏冬儿,见她认真的模样,便下定了决心,快步往长杨宫的方向走去,魏冬儿本是不能走得这样急的,但她知道沈桦心里着急,便也没有叫他慢一些,只咬牙捂着自己的肚子,跟着沈桦的速度与步伐,疾步往长杨宫去。
尚不曾走到长杨宫,只到了离长杨宫还有一段距离的毓德宫附近,便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热浪压过夏夜微凉的气息扑过来。
许泠然与李桑若才顾不得这些,踉跄着便要往长杨宫的方向继续走,到了长春宫的时候,长杨宫已经是近在眼前了,温度已然是高得直要叫人褪下一层皮来。
一排排的太监提着一桶桶的水往长杨宫宫门里去,无数的水泼到烈焰冲天的偏殿上,却像是杯水车薪一般,丝毫不见火焰小下去。
许泠然拉过一个提水的太监,“三公主呢!”
那太监面上都被熏黑了,“三公主还在里头!”说完,也顾不得许泠然了,又提着木桶去打水。
“啊——”李桑若歇斯底里叫着,“啊——妧妧啊!我的妧妧!”叫着妧妧的名字,李桑若便要往火海里冲去,梁思思与金月牢牢抓住她,“德嫔!你这样进去,你会没命的!”
许泠然都已经哭不出来了,猛烈滚烫的火焰灼痛了她的眼睛,也灼干了她的泪水,她两只手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忽然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拉扯着,明明周身被热浪萦绕着,身体却一阵阵发寒,眼神空洞脖子僵硬,腿已然朝着偏殿走去,“妧妧,母妃来救你了,你等着母妃,妧妧你等我,你等我。”
沈桉心痛难当,一把拉回许泠然紧紧搂在怀里,“泠然。”
许泠然红着双眼,不知道哪里来的巨大的力气,推得沈桉连连几个踉跄后退,“我听见了,妧妧在找我,妧妧在找我,我要去就救她,我要去救我的女儿。”她冲着沈桉吼,“你别拦着我!你让开!”
“母妃——”
洵儿哇哇哭着走过来,他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不轻,害怕极了,抱着许泠然的腿不停在哭,“母妃我好怕,母妃——”
“啊——”许泠然撕心裂肺一声哭喊,整个人突然没了一点儿力气,身子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抱着洵儿的小身子涕泗横流,一声一声唤着,“妧妧,妧妧,我的妧妧啊,妧妧——”
凌紫葳拨开人群走过来,见这个模样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许泠然与李桑若都是濒临崩溃了。她方才来长杨宫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走水?妧妧,这样大的火,妧妧……
凌紫葳不敢往下想,只好走到许泠然身边,蹲下身子想要安慰她,谁知开口却是哭腔了,“许夫人……”
丁皇后见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好,便做主叫所有的人先全部避进了李桑若的长春宫里,一切的事情,都等大火灭下来再说。
梁思思叫金月与兰心扶着李桑若进去,将许泠然边上的凌紫葳拉开,恨道:“你走开!没安好心的东西!”这才亲自扶了许泠然进长春宫。
凌紫葳被梁思思直接推得摔倒在了长杨宫外头的墙根底下,她也不知道是心痛还是委屈,眼泪掉得越发厉害。尔青见自家主子摔倒了,赶紧就要去扶她,忍不住埋怨道:“这梁和妃娘娘怎么这般不讲道理,这走水也不是主子害的,她凭什么这么对主子?”
凌紫葳默默,也不就着尔青的手,只自己两手撑在地上要站起来,哪知手心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将手心底下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枚新月形的羊脂玉佩。
尔青眼尖,已然认了出来,指着这东西张口结舌,“这——这不是——端嫔娘娘的东西么?难道这火——”
是周曼吟放火要烧死妧妧?妧妧,妧妧,一边是那么喜欢自己的那个妧妧,一边是那个对自己有恩,对自己母亲有恩的周曼吟……
凌紫葳心里突然乱了,下意识将那枚羊脂玉佩握在了掌心,站起身疾步便往永宁宫走。转过长街,在永宁宫门口迎面撞上了一个太监,那太监被撞翻在地,手里拿着的一封信便掉了出来。
他起先还连连告饶,待得看清眼前的人是凌紫葳之后,赶忙将那封信拾起来拼命往自己的袖子里塞,言辞闪烁着,“奴才……奴才先行告退了。”
凌紫葳瞥见了信封上的西原二字,又见他有意避开自己,心里越发狐疑,“藏什么?拿出来给我!”
尔青不容得那太监拒绝,直接拉住他将他袖子里的信件扯了出来交到凌紫葳手里。
凌紫葳见信封上写着凌美人亲启,寄自西原,这才知道,是自己家来的家书,“是寄给我的家书,你藏什么?”
凌紫葳有些奇怪,前不久才收到了家书,怎么这么快又有新的家书寄过来,往常都是要隔上好几个月的,她怕有什么要紧事,赶忙拆开来看。
紫葳吾儿:
爹一切安好,汝母孙姨娘周年祭礼已由正室夫人薛氏操办,望汝安心侍君……
后面写的什么,凌紫葳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开头的一句话,便是告诉了她,她娘已经死了一年了,而且,至死都只是个姨娘,根本不是总督夫人!
凌紫葳脑子里嗡嗡的响,手里握着的那枚玉佩几乎要陷进皮肉里,半晌,她才吐出一个字,“滚。”
那太监赶忙跑了,凌紫葳极缓地转过身,望着永宁宫正殿的眼睛里,几乎要沁出血来。
长春宫里,连郭太后也拖着病体赶了过来,长杨宫火焚传来的炙烤与焦糊的味道挥之不去,不知过了多久,那滔天的烈焰终于灭了下去,申文村举袖掩泪,进来回禀了一个诸人心里都有数,却又不敢去相信的消息。
妧妧死了。
死在这场大火里。
蜷缩着小小的身子,死在那原本盛着冰块的瓷缸里。
李桑若当下便厥了过去,被抬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