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个雪色的尽珏仙府，但，看在如今的殷天官眼里，感觉再也不同。此处依旧满天风雪，却充满令人怀念的温暖。
那些清晰可拾的记忆，属于百年前的一个浪荡仙人，和当时还天真的十二龙子。
殷天官将文珞轻轻放入镜楼，拔除肩上弯刀，随手扔了，伤口不再淌血，甚至以奇快的速度在愈合──傲战的记忆，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该怎么汲取仙府内的灵气作为己用。
他让雪虎趴在抵不住仙府严寒的文珞身旁歇息，自己走了出来，向白茫茫的四周仔细打量，脑中有了傲战的思绪，眼中所见的仙府，感觉全然不一样了。
或者说，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不一样了。
终于，他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必然存在着心机狡诈，为了保住自己，所有人都不能不防；也可以为了某些原因，说一个谎，把谎言埋在心里很久很久，
比如说，傲战和玦觞暗中的协议。比如说，傲战瞒了子珩的事。
当初凤的封神咒法袭来，虽把共存于殷天官身上的两个意识强硬融合了，但傲战的魂魄立即激荡所有残剩仙力，剧烈反噬，封了施术者的知觉。所以，文珞身上的傀儡术其实不必再由他去解，因为，那个失去神识的初凤，永远都无法再操控她了！
但是，殷天官却也学会了不能立刻向她说实话。
子珩和容容操之过急，在自己身上逆天施为，却又来不及替他把本质相悖的两种仙力炼化，异常的力量突然出现在凡人身上，只会造成逐渐扭曲入邪的心智……
还好自己的本性甚是纯善，智慧更是展开未久，只是一时动了妄念，未曾做出错事，还来得及补救。
只是，他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身带道行的护法。所以，殷天官撒了生平第一个谎。
他知道，有第一个谎言，就不得不说出第二个。而，殷天官却不想说第二个谎话。不要像傲战一样，做出让自己受难，也让心底在意的人痛苦多年的傻事。
于是，他带着饱蕴一身的灵气，走回镜楼，拍开了文珞闭锁的气血。
＊＊＊
“姑娘？醒醒。”
文珞皱眉，所有知觉都被异常冰冷寒气给激得敏锐万分，无法思考之余，她眨了眨还不能视物的眼，缩起身子，向身旁暖如怀炉的热气更靠拢了些。
好温暖。
“呜噜……”被自己紧紧挨住的怀炉，却不太安分地扭动起来，发出了微弱的抗议。
不对！甫入秋，怎么这么冷？手里又是什么东西！
文珞大惊失色，双眼一睁，跳了起来，一时被寒气冻得哆嗦，脚上一绊，顿时用力踩上眼前那条白尾巴的尖端！
雪虎猛一转头，张开嘴，狠狠瞇起双眼，盯着那只即将被自己用力咬上的鹅黄绣鞋。
“小雪虎，别胡闹，过来！”带笑的温厚嗓音传来，文珞只觉白影迅速一闪，跳进了眼前男子的怀里。
那个白绒绒的庞大身子，硬是要紧紧缩起来，挤进俊秀颀长的男子胸怀里撒娇！
雪虎睁着眼，凝视殷天官脸上的温柔坚决，歪着头犹如思索着什么，象是不解，又象是了然。
主子，似乎和以前大大的不同了；过去的主子，可是会把一个稚嫩可爱的小龙直接丢给牠，让自己玩个痛快呢！而现在，怎么不让牠咬人呢？不过，现在的主子会温柔地抱着自己，那个很暖的怀抱，好像比过去更坚定、更沉稳了一点，不像过去，牠总觉得主子随时会消失不见……
雪虎抬起头，一脸满足地让殷天官抚着自己的眉间，黑亮亮的眼睛睁着不肯闭。其实，无论是哪一个主子，都是牠愿意舍命追随的人。事情，只是这么简单，根本不需要牠想破了脑袋。
于是，牠欢快长啸，继续往殷天官怀里撒娇一蹭。
“姑娘，此地安全无虞，咱们好好谈谈。”殷天官抚着怀里略显庞大的雪色灰纹大猫，笑容晏雅。文珞顿时想起了一切，极为警戒地向后一跃，落上了雪地，骤觉自己的绣鞋陷入雪中，寒冻刺骨。
“这是哪里！”文珞惊疑不定地望着还站在楼台之内的殷天官，即使立刻运起了内力御寒，却仍冻得声音微颤。
“这里是个天仙府洞，不在人间。别运内力，用你的五识去感觉四周，你就会知道，冰天雪地……只是虚像。姑娘是修道人，定可从中获得好处。”
文珞余悸未消，疑问：“无缘无故，为什么骗我来这种地方？”
殷天官轻轻一笑。“唯有此处，我才能好好休养生息，姑娘别忘记，你答应要帮我，许了两天。”
听了他这几句话，文珞方才惊觉他肩上的弯刀果真已不见了，但割裂的衣襟明确显示此处曾经有伤，而寒风袭来，他身上的碎衣翻开，里头的皮肉居然已然愈合，看起来未曾受损。难道，这里真的如他所说，是个仙府？
心里开始相信，身上竟似乎真的不怎么冷了。“你还没说要我帮你什么，我可没答应！”
“但那两天你可是许了。”抱着大猫轻抚，殷天官眸中光芒闪烁：“如今，姑娘仍是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替我护法，保我不要走火入魔。等我醒觉，便让你离开，告诉你傀儡术的解法，往后两不相欠；第二，我等会就要被迫入定，化神炼气，你只要全然不管我，我或许再也不会醒来，永远在此沉眠了。”
文珞怒道：“这样和没有选择岂不是一样？你有没有死在这里，与我何干！你要是不醒，我怎么出去？”
倚在楼柱上，殷天官望著文珞，血色逐渐褪去的脸上，露出温柔一笑。他把怀里雪虎放落足边，席地盘腿而坐，眨了眨愈来愈沉重的眼帘，一边拍着足边的那头大猫，一边发出极轻微的声音：“不会的。小雪虎现在听我号令，只要你想出去，牠就送你出去……你出去之后也别怕，初凤被自己的封神术法反噬，已不能再使傀儡术。你应该也感觉到，他再也没来指挥你了，是不是？”
用手摀住雪虎极为不满的呜呜声，殷天官神态从容淡定，只是脸色愈来愈苍白，气息愈来愈微弱。
文珞无法置信地盯着殷天官淡然的面容。
“你……说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你就不怕我如此逃了，放你一人死在这里？假使真如你所说，随我决定，又何苦把我困在此处？”
“或许，我是害怕自己无知无觉地就被抛弃了；或许，我只不过是不肯死在仙府之外。”
殷天官抬起双眼，眸子里悠远的虚无，唇上轻浅的一笑，让文珞心里狠狠拧了起来：“或许，我什么都不敢相信，却还是宁愿──信你一次！”
话音初落，他果然阖上了双眼，再也没有半丝声息，象是全然死去了一般。
文珞一时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不敢靠近死气沉沉的殷天官，于是指了指地上那头正在发呆的大猫，轻声问：“你会送我出去？”
雪虎眨了眨眼，缓缓挪到文珞脚跟旁，不断用头磨蹭著文珞，硬是推她走到了已入定的殷天官身前，然后哀声呜咽了起来。
彷彿恳求。
“够了够了，我帮他就是！”
文珞心里一软，就地盘坐了，伸手搭到殷天官背上，果然感觉有两团强悍的灵气正在他的颈后激荡不休，也不知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药力流窜着想炼化灵气，却因没有外力引导，正在他体内漫无目标地乱窜。
殷天官没有说谎，他身上的状况确实如他所说的一样，若是文珞置之不理，他果然必是就此永远入定，再也不醒了──直到这个身体的寿岁终了。
文珞微一咬牙，把自己的气息轻轻探了过去，将药力引到殷天官后颈上，只觉药力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吞噬了两种灵气，转换出另一股细致而坚定的力量。
虽微小，却温暖柔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