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文珞耳根一热,正要挥掌打去,殷天官已恢复一脸傻笑,奔上前去找赵三里搭话:“师父,师父!你这趟护送女仙,沿路可危险了吧?究竟发生了哪些事,徒儿真想听听……”
“好!好,咱们边喝边聊!”
文珞伸手按住被殷天官气息拂过的左耳,心悸不已。究竟是傻天官可爱,还是狡诈精明的天官惹她心动,这时也分不清楚了。
***
殷五娘梳洗过后,被换过了一身初明宫的侍女服色,在厨房里帮了一会忙,正愁找不到机会离去,却发现四周忙碌的道僮仆妇们不知为何混乱了起来,他们的低语声急急传入她耳里。
“大仙已自宫里迎来了贵客?”
“早到了?不好,要赶紧送上茶果……”
“大家赶快,仪式要提早开始准备了!”
趁众人正自慌张时,殷五娘借口去后园里摘花摆盘,随手取过花剪水盘便悄悄潜出。自从进了初明宫以来,她便感到一阵阵不知名的心烦焦躁,曾是白虎殿卫的她,很快就查觉不对劲。此处的气息哪像一座灵宫?跟清静毓秀的白虎神殿比起来,初明宫里带给她的压迫感,简直就像笼罩了满天邪瘴一样。
这里,所有感觉都不对!她的辨位和直觉向来极准,毋须慢慢搜索,便径自朝着邪魅气息最盛之处寻去。
愈近初明宫深处,愈觉胸口发闷,正觉支持不住,想稍歇一会,她已听见不远处传来细微而仓促的几个步伐声。
“珩儿确实已在此处?”
“贵人稍安勿躁,珩儿已在内室,等候多时了。不过,贵人熟知初明宫规矩,这些俗人可不能踏进内殿──”
“王黼,蔡京!你们全都在此候着!”
“是,皇上。”
皇上?殷五娘闻言一惊,闪身便躲到了窗下的矮树丛旁,靠着敏觉的耳力,尽力细辨那几个说话者。
厢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淡然轻和的声音传来:“主子,龙子服了药,已回复神识,十分乖顺。”
那凝敛自持的声音,熟悉得令殷五娘心头一颤。不可能!怎么会──不可能的──
“很好!”
殷五娘强捺住探头去看的心思,愈听,却愈觉一股寒意自足底直升上内心,全身动弹不得。
***
赵佶本是脸色不悦地跟着那名自称“清源真君”的威武道士,而此刻殿门一开,只见自己朝思暮想的清致身影果真是静立床沿,他连日的烦郁顿时一扫而空,喜色大动,就要走近珩儿。
清源真君却使了个眼色,让房里那名容色苍白淡然的英挺护卫挡住他的去势。
“贵人请止步。”
赵佶脸色极是不满:“真君,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如今的珩儿已是实体而非虚影,难道朕还是碰不得?”
清源真君没有答话,倒是床沿的珩儿缓缓跪落,抬起头朝着赵佶绽开轻笑,明澈如水的声音打破房里沉郁:“皇上,珩儿实体虽成,却还不能近生人之气,得要经过宫中灵气最盛的夜露浸润,才算是全然凝形。请待珩儿片刻,今夜的中元醮,珩儿必能随侍君王左右!”
第一次听见珩儿说话,赵佶心里一动,眼前的珩儿比之前的虚影更加懂得挑拨人心,白玉似的面颊更加莹润灿然。
“好!就为了你,朕肯等。”过去绝对得不到的事物就近在眼前,便再等一等,又何妨?
现在的赵佶眼中只有珩儿,那是他心目中的至美。
似男而非女、如璧无瑕、妖娆亦纯稚、率性妄为,从不因他是帝王而屈意奉承、竟能以如此年少,便展露出几乎和自己并驾齐驱的慧黠多才!总以为已握在掌心了,又从指缝间逃走,让自己用尽手段也想留住的天人──
清源真君望着赵佶痴狂的神色,眼里闪过极其满意的锐芒。
“那么,便请贵人移驾外殿,沐浴薰香,夜里,必安排珩儿与贵人同座!”
清源真君转头,朝着自己那名已使唤多年的侍卫朗声吩咐:“殷岑!你领贵人出去找个宫内侍女带路,便回地牢看住那几个祭品,酉时将她们都提了出来,安在道场上。”
“是!”
殷岑,殷岑!
殷五娘的心都要跳了出来,她早已无法自制地挪向殿门口,她必定要看一看,这个殷岑,真能是“那个殷岑”吗?
殿门在殷五娘的直视下再度开启,那名看来不过二十多岁,神采丰朗,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的护卫,一眼就看见了殷五娘。
他面无表情,朝殷五娘唤道:“你过来,领贵人去前殿的圣泉!”
是他!真的是殷岑!果然是那个殷岑!四十年来,他难道是修了邪法?怎能一点也没有老去?自己的样貌却老了,他倒是完全不认得了吗?
殷五娘瞳孔一缩,掩住眸底的幽恨交织,再抬起头,原本轻颤的手已牢牢稳住。
只见殷岑虽看着自己,却果然神色淡漠。
他不认得自己了,岂不正好!
“是。”殷五娘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身子自己动了起来,心里却有如被剜上了深深一刀。
过往的仇、当时的恨、多年来的不解……她还有机会听到此人亲口说出来的一个答案吗?
上天为什么要在她已垂死的此刻,还让他们再次相遇!
殷岑,四十年前殷氏的第一殿卫,也是在殷五娘还被称作“殷湄”或“五儿”时的青梅竹马;却更是四十多年前领外人攻入白虎神殿,杀灭殷氏全族,单只放脱了她一条命的叛徒!
耳闻玉帝密宣,手接玉帝暗赠的锦囊,敖子玥却是一脸不悦。
“宣召?我北海龙宫已给人欺压成这样,召我做什么?他还要亲自再嘲弄一回?”
自玉殿过来传令的使者不卑不亢,躬身再拜:“玉帝又令,假使龙王太子不去,怕是连十二龙子最后一面也……”
“最后一面?他算什么东西!这家伙再不久就要退位了,他若不趁此时把我龙宫整死,我敖子玥誓言,来日就有他的天大麻烦!”
敖子玥连使者也不接待,转身冲出龙宫,北海登时大浪一荡,方圆数里轰隆雷响,怒雨洒落。
正自向玉殿急奔,但觉一股婉韧气息随后追了上来,敖子玥怒容稍敛,雨势霎时略小了些。
背后追来的人,伸手拉住他,轻声婉转:“玥,做傻事前,还得与你妻子商量商量。你忘了吗?如今的你,可不再是一个人。”
“清霜,你还不懂我?追来是为劝我莫与玉帝为敌?”敖子玥叹了口气。
“不是。”龙王太子妃摇了摇头,冶丽的面容上妍笑一展:“丈夫要做什么,自然是夫唱妇随了,谁让我自己要嫁你这急性子?”
“清霜……你真好!”
敖子玥心头微热,紧握着妻子的手,本还凝着激愤的眉心,已被平稳的坚定取代。
飞降天门外,敖子玥展出手头密令,两人携手正要踏入,果不其然被仙兵侍卫拦下:“密令只许一人进玉帝寝殿,龙王太子妃留步!”
敖子玥还未动手,清霜已展开自己双臂,让风吹动她空荡荡的衣袖和纤细的腰侧,一身橘红狐火骤然迸烧,映得她颊色嫣红艷极:“我二人来时一起,去时也一起,光明正大,绝不带一兵一刃入玉帝寝殿!若想动手拦我清霜,你等怕是还没这份能耐!”
仙兵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股苍迈的宏亮声音已从远方的玉帝寝殿里传出:“霜儿,没事的,你殿外稍后。子玥,你一人进来!”
敖子玥与清霜牵起的手俱是一震──那声音,竟是北海龙王!
“父王?你竟也……”
“龙王太子伉俪情深,朕心有戚戚焉,羡慕非常!只是,此刻要委屈龙王太子妃天门外稍候了。”
只见玦觞缓缓踱步而出,一身寻常衣饰,立在百尺之外的寝殿门口,凤目盈盈含波,纤秀俊雅的五官只剩悠闲恬淡,倒竟象是已失去了天帝仙力!
敖子玥手捏锦囊,迟疑未决,清霜已敛束仙力,把手放到丈夫宽阔的背上,轻轻一推:“玉帝慈恩广被,一言九鼎,小仙门外守个几日又何妨?只是,小仙生性多疑好妒,生平所愿唯有白首一心人,连枝双飞。倘若丈夫久久未出,恐怕他竟是看上哪位天仙而乐不思妻,小仙倒是很可能要硬闯玉帝寝殿,揪他回龙宫的!”
“太子妃此话一出,朕哪敢强留龙王太子?议事完毕便放他走了。”玦觞闻言,朗声大笑,更显得脸色异常灰败。
敖子玥推开仙兵长戟,果是孤身走近玉帝寝殿。
清霜伫立原地,凝视着丈夫轩昂的背影,直到那抹影子踏入寝殿,自她的瞳眸里澈底消失为止。
此刻,她的眼里除了丈夫,其他的什么也盛不下。
玦觞静倚门柱,只在敖子玥走近身时轻轻一叹,旋身也回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