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句低语幽幽飘向敖子玥耳际,他猛一抬头,瞪着玦觞孤落的背影,简直觉得自己是听错了,那个向来自恃身分,骄疏如兰的玦觞,竟说出这种话?
“连枝双飞吗?她是不是也肯为你而死?敖子玥……你真叫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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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门一闭,清源真君一转身,笑意即收,带着兴味的眼光不住朝一脸淡然的『子珩』身上打量:“十二龙子,今日表现竟与平时大异其趣?玦觞是施了什么魇咒,竟把你收得服服贴贴?”
这个十二龙子行径古怪,他心底不是没有怀疑,但无论用什么术法探测,他身上净是纯粹的北海龙子气息,连那股轻浅而淡雅的海香,也毫无半分差错。
此刻他有意提起玦觞,倘若这个十二龙子对怀恨数十年的那人仍无反应,肯定有诈。
『子珩』自顾自地坐上床沿,一听见玦觞二字,果真是眼神渐冷,嗓音却愈发轻柔,听来甚是诡异:“没有咒。只是,那人说,我心里没有他,便把我的心给拿掉了。他说,此间事毕,就会把心还我。”
“没有心吗?那不就和重生在本尊手下的魔兵一模一样了?”清源真君大笑不已:“没想到玦觞仅仅是多年前曾见本尊对离汜施展过一次,竟把这法门诀窍给看穿了!果真是奇才,奇才!如此一来,他和傲战转世后的搏命相争,才有些看头啊!我魔道天命究竟是要应在他二人的谁身上,现下看来胜负还未可知哩!哈哈哈哈──”
傲战二字一出,『子珩』虽默不作声,但眼中的痛楚波光,还有紧握的拳上因怒极而隐约显露的青鳞龙身,并没有逃过清源真君锐利的眼神。
看来,这确确实实是头真龙!更是心里恨意滚沸的龙……
清源真君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环,环上漫着一层凡人肉眼见不到的邪气。
他把玉环套在动也不动的『子珩』手上,仔细交代。“这玉环是引龙环,可以靠仙力化形为针,本尊要你办的事很容易,只有一件──”
“今夜你坐在那地龙身侧,你趁着中元醮还未开始时,幻术迷了他,扎在他心口取血,直到皓玉成血玉即罢手,然后尽快交给殷岑,记着,千万不可夺了地龙的命!如此一来,本尊要的东西到手,凡间帝运亦没有变动,那天帝之位,玦觞立刻就会传给我!那时……你的心,本尊自当还你!”
语毕,他注视着眼前那张毫无反应的脸一会,将手移上去,捏住『子珩』清美的下颔,额上的裂隙随着唇角诡笑,再次出现。
“玦觞那小子城府阴深,暗中对你垂涎又久,你却从没拿正眼看他!落到他手上后,必是好生调教过了吧?真弄不清楚你究竟拿什么勾得那两人这样相斗?又如何让地龙痴迷狂恋?不过,本尊倒是挺好奇……北海龙王那老顽固的亲生儿子,在床榻上──是拿什么姿态任人摆弄?”
『子珩』仍是动也不动,任他拿话折辱,只是眼神愈发冰寒,青鳞迅速蔓生,已隐约泛上了锁骨。
不吵也不闹,果然是没爪了。清源真君总算甘心放手,额上顿时恢复光滑平整,一点痕迹也无。
他促狭的神情似笑非笑:“可惜,本尊不好男风。无论龙子再怎么一张好脸好身段……本尊全然提不起兴致。你好好休养,别想出房门,结界一动,仙火无情,倘若烧损龙子身上的神力,本尊可过意不去!”
“我是没了心,却不是没了脑子。”
『子珩』的低声冷语,倒惹得临出房门的清源真君满意一笑。
天龙的恼恨愈盛,地龙的欲念愈深,对他的计划就愈是有利!
赵三里拉着殷天官,谈得兴起,干脆也不用杯子了,烈酒一碗一碗灌,他喝一碗,殷天官必也奉陪一碗,两人甚是豪爽,反覆喝个不停,却让文珞暗自心惊。
那赵三里中过她的术,她记得此人虽是一点道法也不会,但手底下果有些硬底子功夫,内力也足,这样豪饮不是大问题,但是,殷天官竟也这样喝!行吗?她忍不住频频探首,注意着殷天官的神色。
似乎是发现了她的视线,殷天官从酒碗里抬起头来,瞥了文珞一眼,已是面红如炙,眼神涣散。
文珞心一跳,羞怯和忧心两种情绪同时泛起,微觉不忍,才想开口要他别再继续喝,殷天官已站了起来,朝赵三里一拱手:“师父,天色要晚啦!是不是……唔!”
看来是醉得狠了,殷天官挺拔的身子登时歪倒,脚下一跌。一直注意着他的文珞立即探手去扶,他一身热气和重量全都压了过来!文珞秀眉一皱,才要想办法让他站牢,却见殷天官秀面泛红,半瞇着醺然的眼,朝她侧过头,露出毫无防备的蒙泷一笑。
近在眼前的笑脸,让文珞颊色羞红,双手一软,殷天官于是撞倒了椅子,反而摔跪在地!
“唉呀……娘子,你生气啦?”撞翻了椅子,他却还是一脸傻笑。
“你明明就不能喝,干嘛这样──”文珞急得跳脚,忙伸手去牵,这回,殷天官倒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师,师父,已经这个时辰了,该走……吧?”
“哦!都这个时候啦?”见殷天官这样一跌,赵三里睁开了醉眼,总算发现时候不早,夕阳偏斜,将过申时,雪天门一行人有好些个都陆陆续续醉倒,被送了回去。赵三里便让殷天官稍歇片刻醒酒,再和文珞两人跟在他身后回初明宫去。
沿路,殷天官一语不发,只是菱唇噙着笑,醉眸醺醺,摊倒文珞肩侧。文珞忧心忡忡,一路暗中使劲把他扶牢了,左手紧牵住他不放。
“赵师父!”守门道童见是赵三里,恭恭敬敬地让三人进了初明宫,毫不阻拦。
赵三里带两人走到雪天门众人歇息的厢房前,转头见殷天官还倒在文珞身上,不禁大笑:“天官,你可真是太不像话!竟要媳妇儿这样搀着走?等入了师父门下后,定要练练你的酒量!”
殷天官瞇起眼笑,硬撑着自己走了几步,说起话来犹带醉意,却更显得声音轻柔有加:“天官……确实有个好娘子。师父,你歇着吧,天官带珞儿上殿焚个香就走。”
赵三里还想说话,却见文珞双眸灼亮,正紧盯着自己瞧:“赵师父,你也累了,回去歇歇吧!好生睡上一夜,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别去理会,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好,好。”赵三里脑中一空,头一点,便觉晕乎乎的,自己也几乎要站不稳了。
见赵三里背影远去,文珞皱皱眉:这边是施术解决了,那……醉个半倒的殷天官呢?总不能继续这样拖着他走!
心念才动,文珞惊觉殷天官已不在自己身侧。
那醉鬼,该不会自己闯去哪晃荡了吧!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四下张望,什么也看不见,却听见背后迎风送来一阵清晰而低微的笑声:“好珞儿,施术施得真好!”
文珞猛一转身,却见殷天官已蹲踞在榆树枝上,满脸促狭笑意被掩在枝叶间隙,面如冠玉,哪还有半分醉样?
她怒得跺脚,随即窜上榆树另一侧,跳得太急,榆树枝晃动不已:“殷天官,你装醉?!”
“若不如此,怎么脱身?”殷天官瞇起双眼,在文珞一纵造成的落叶纷纷中站起,直视着她,眸底异光微闪:“娘子,你演得真好……不过,自此刻开始,不需要演了。是分头走,还是一起?”
文珞只知自己上了当,想到方才扶着殷天官走来的路上,两人身子都是紧贴着的──早已羞窘万分,难掩怒容!她咬牙扭过头,绣鞋一蹬便窜下地,娇声喝斥:“谁跟你一起了?当然是分头走!”
她既不回头,也不考虑,径自奔入了初明宫内殿。
殷天官高据树梢,不去看文珞迅速远离的身形,只在唇角勾起一道苍凉弧度。
“如此,便又是一个人。”
闭上双眼,他仔细辨认初明宫中的邪气来源,直到身影融入了树荫之中。不久,榆叶不再飘坠,晚照斜斜映下,但原本昂然枝头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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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凰远远走来,在一道阶梯前停了步子。少稜喜色一动,正要像从前一样过去搀扶,却见九凰右后侧走上一个面容俊雅,神态淡漠的华衣公子,先下了阶,再执起她的手,领着九凰缓缓走过来。九凰避也不避,任他牵着,彷彿这件事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
少稜愕然,双眼眨也不眨,直盯着九凰。眼前景态简直难以置信!她……从不让人随意碰触的!为什么?这人难道就是……?
“少稜,你在吗?怎不过来?”
“姑娘,这是……?”少稜依旧动也不动,从喉头发出的声音无比干涩。
九凰轻笑。“他吗?自然是初凤了。”
少稜一震,瞪着初凤瞧。初凤看也不看他一眼,面容虽略显苍白,却甚是倨傲。
“少稜,我要回房梳洗换装了。初凤在宫里走得熟,他带我去就好,你夜里还要替我护法,先歇着,布阵时,我会让人去唤你。”
生平第一次,少稜打从心底不肯听从九凰命令!但,九凰显然感觉他的固执不动,俏脸顿时如凝薄冰,声音沁寒:“少稜,你是真的不听我号令了吗?”
她只听见少稜静默半晌,也不回话便走了,初凤却把他的颓然失色尽收眼底。
“这护卫对你很上心。”扶着九凰,初凤淡然开口。
九凰的声音愈发冷冽:“没你的事。你只不过代替了我的眼睛,就该当一双不多话的好眼!”
“是。”初凤果然不再说话,只是静领九凰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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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珞对初明宫已很熟悉,更知道今日众人皆忙碌,走到仆妇最多的后园厨房边,她尾随着一个看来是要出门办事的粗使丫头,待她走到人迹罕至之处,随手将她打晕了,换过她一身衣装,把额前的发任意散下,遮住了半张脸,再摸出自己原本外袍里仅剩不多的灵符,便拿自己的外袍裹在那丫头身上。
整装后,文珞临水一照,确定自己乍看之下已有三分类似那丫头,站起身来正想走,却感觉她的衣袋里鼓鼓的。伸手去摸,文珞掏出了一串锁匙──她微一抽气,这串钥匙她认得!当自己刚被捉来的时候,便是和其他女孩被关在一起,那时,仆妇便是拿这串钥匙开了狱牢小门送饭菜!
她们就被关在附近!文珞双眸明亮,循着记忆向更偏僻处走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轻喝:“你那钥匙……丫头,等等!”
谁?!文珞浑身一僵,握紧牢门钥匙,只觉一稳一轻两个步伐朝自己而来,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她的背上已是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