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待在配给自己的那间房中,先把自己带来的一点单薄衣装行囊放在这间房里,收拾妥当,再拿南宫钰的靛青长衫,将自己打扮了起来。假作南宫钰,是她早已做得驾轻就熟的一件事,不过,手中握着南宫钰的簪子,她心里愈发感觉有点不妥,想了想,还是用束带先行扎了发,手握簪子走出去找南宫钰。
南宫钰本是举盏默坐,不知在想什么,见郑思霏完全扮成自己,神采昂扬地走出来,便是凤目闪亮,笑开了眉:“嗯,原来我这么好看!”
“小思,喝过茶再走。沉叔去清点屋子里的琐物,待会就可以带你上书院。”
他赞自己赞得毫不脸红,郑思霏想笑,却硬生生忍住了,继续扮她那个玉树临风、容色恬淡、万般吹不动的倾城南玉。她优雅至极地坐到南宫钰身边的位子上,拱手为礼后,便取了茶盏、举在唇边:“多谢。”
“嗯?我的簪子呢?怎不别上?”本来盯着郑思霏浅笑的南宫钰,此时看出了她这身打扮有点不对,伸手便朝郑思霏头上的发带捋去。
却见郑思霏眉心一皱,左手还捧着茶,右手巧劲一施,便隔开了南宫钰的手,沉下声音,脸上大有不豫之色:“兄台无故动手,太过无礼!”
南宫钰愣了一下,被眼前那张自己的冷面狠狠刺伤,心里猛跳。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对郑思霏大发脾气,但,再一转念,立即想到她这是在扮自己……确实,他南宫钰待人总是如此傲慢!偶尔,他对郑思霏也是这样。但是,南宫钰现在却发现她竟也能对自己抛出清漠的眼神!不对,这样不对。
南宫钰脸色顿时暗了下来。他的小思向来对他毕恭毕敬、片言不违,不该也不能对他如斯冰冷倨傲!
“你──”南宫钰怒瞪着眼前目空俗尘的另一个自己,心里不安跳动的速度愈发加剧。
眼前人却毫不理睬脸色骤变的南宫钰,端足架子抿了一口茶后,才放下茶盏,精灵的眼珠子中总算闪烁出属于郑思霏的清澈。
她放开一笑,跳下椅子:“怎么样?钰哥哥?我扮你像不像?这回可吓到了吧?我是想告诉你,连你都会被我吓着,这簪子就不用了,是你生来便有的,还是该让你带在身边才好!”
郑思霏边说,边把收在怀里的簪子拿了出来,巧笑倩兮地递过去给南宫钰。
“钰哥哥?”
南宫钰没有伸手,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异样。郑思霏吐了吐舌,摆出个惊惧不安的神色,她猜南宫钰一定是生气了,所以立刻乖乖垂首靠过去,温言道:“对不起,钰哥哥,惹你不开心了……不过,扮你若扮得不像,想必更为不妥吧?”
忽然,郑思霏感觉南宫钰伸出了手,却没有接她手中簪子,掌风迅速,竟是覆上她的后腰,把她用力推向自己。
郑思霏一下子撞上南宫钰的肩,惊诧不安中,她只知要握紧簪子,别让簪子不慎滑落,毫无防备间,南宫钰的呼吸就近在她耳后。
被南宫钰的力气和怪异举止吓得浑身一颤,郑思霏心头急跳,眼神惶然,只能落在南宫钰的素色夏衣领子上,那里是南宫钰线条漂亮的颈子,竟不因练武多年而变得太过壮实。
这时,脑袋空白的她却只想到:真的,南玉果真美倾城,长大后,不知多惊人。
“不是要你少用雪匀膏?”南宫钰的眼神停驻许久,也在看她涂膏抹出的雪色颈子。随着说话声,他抬手滑过郑思霏唯一没有抹雪匀膏的耳珠。他满意地看着郑思霏没有上膏的耳,整朵嫣红起来。
“你……做什么?”
南宫钰没有回话,只是温柔接过她牢牢捏住的玉簪,重新替她簪在头上,然后才放开郑思霏。
郑思霏一摆脱桎梏,立即惊恐地跳了出去,盯着脸色转趋平静、神色自若,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的南宫钰,她的眼神疑虑不定。
“我的簪子,你还是得戴着,”南宫钰悠闲躺回椅背,取起早就不冒热烟的茶,再喝一口:“这簪子向来跟着我南宫钰,太有名了,你不戴,徒惹人生疑。”
郑思霏愣愣地看着南宫钰,南宫钰变得好奇怪,他不太一样了!
“怎么了?”
“你喝冷茶?你以前从不喝冷茶。”
南宫钰轻笑,放下茶盏:“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南宫大少爷,而是张伯和张婶的儿子张卓然,要上庐山一个小门派去求作初阶弟子,到时候何止冷茶?连冷饭都得硬吞进肚里。”
“为、为什么?!”郑思霏诧异不解。
“为了找出那个神祕的门派──勾陈!”南宫钰眼神烁灿:“南武林中所有重要门派的武功练法和祕笈,我南宫家的藏经阁里齐备,就只有这个勾陈,付之阙如!”
郑思霏脑中一晕,按照南宫钰的说法,那不就表示这个所谓“勾陈”不是什么重要门派吗?有必要让他这样费尽心思、隐姓埋名去拜师?
但,不等郑思霏提出疑问,南宫钰便站了起来,走到她身旁。郑思霏这才发现,南宫钰彷彿比已经踏着鞋垫子的她,又再高了一些。
“小思,你看清楚,”南宫钰张开自己的食指和拇指,立了起来,放到郑思霏额上:“等到有一天,你跟我的身高已经相差了这么多,到那时,鞋垫子也不济事、你我身形也会不一样,事情容易被拆穿,我们立刻要再换回身分,你上醉华阴、我回书院读书。所以……”
南宫钰一双凤目威胁似地瞇起,伸指轻弹郑思霏的额:“记得我的话,多吃些,长高点!否则,很快就不让你念书了!”
郑思霏皱眉揉揉额,挺起腰,很不服气地盯着南宫钰:“你又知道我长不高了?”
南宫钰却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眼色深沉地多加了一句话:“还有,别忘了你的身分,你不是真正的南宫钰,而是小思。”
“这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郑思霏被他这句话堵得气恼,转身望向门口,假意探视南宫沉回来了没有。
因而,她没有看见南宫钰微笑的唇形,无声又添了几个字。
永远是我的小思。
***
等南宫沉清点妥当,酉时刚过,南宫钰那些为数众多的行李,已被南宫沉整里得只剩三大袋。
南宫沉驾着车,让郑思霏坐在自己身边。南宫钰站在幽幽檐下,夏夜雨后的风很凉,熹微月光把他的轮廓照出蒙矓柔边;郑思霏记得,几日前南宫钰离家,神情也没有这样的凝郁不发。
“阿钰,你过来把大门闩了,先去歇着,等我两个时辰回来。”
“待会,等阿钰看不见马车以后就上闩。”
“那你小心些,别被外人看见了。”
南宫钰的声音很冷静,但冷静之中……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别情。郑思霏转头看他,心里象是堵住了一样。她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体会,自己往后是真正的无亲无依无靠了!蓦地,她竟有点想念起本来被自己视为监牢的南宫大宅,至少南宫家真的把该给她的一切都给了。
否则,她本来只应是郑庄的一个小小村女,这一辈子,连出不出得了郑庄也都未可知,更遑论是认字看世界?忽然,郑思霏心里涌起了一股深刻的自卑,她真的不是南宫钰,扮他又如何?自欺欺人罢了。
两行泪无声滑落,她轻轻擦去,她终于了解,她,郑思霏,就应该当自己才对。
南宫钰看着马车上的那一个自己,正做出一个他这辈子有记忆以来几乎不曾做过的动作,不禁眉头微皱:“喂,小思!想哭就趁现在,痛痛快快哭出声,等到了书院,你可不许再哭了!”
郑思霏拭去眼泪,正色道:“是,我当然知道!离开这道门后我就是南宫钰,南宫钰怎么会哭?南宫钰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小思,保重。”
“钰哥哥,你也是。”
马车渐行渐远,南宫钰果然站在檐下目送,但她只看了他一会,便转身面对眼前的黑暗山径,心头却一下子雪亮光明起来。
无论往后有个什么样的未来,从现在开始,她就是郑思霏,再也不当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