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堇安置好沈尘，自己再奔回山径上等着，没多久就看到那人喘着粗气排云破雾而来，她双手插腰，放粗了声音很不耐烦的装土匪：“何事！”
“壮、壮士……让、苏腾我先喘喘……再说。”
自称苏腾的男人，喘吁吁的追上她。
此人明明是个身形修长、颇有点文气的书生，现在却一点都不顾仪态，连跑带滚的趴在顾如堇脚边，还不忘拉住她的衣角，此举让顾如堇的脸又是一抽。
“不要拉我衣襬，放开！”
“不，不能……一旦放了……就再也追、追不上……壮、壮士……”
一口一个壮士，听得顾如堇的脸都要抽到僵硬了。
她切齿。
“我姓顾。”别随便在路上遇见人就喊壮士！
狗趴着刚喘完气的苏腾，一听顾如堇这语气，大概是觉得攀关系有望，他眼睛一亮，跳起来握她的手猛摇，谄媚道：“唉呀顾壮士，你这一身轻功真是惊才绝艳，苏腾跟在后头好生佩服，一心结交啊。”
他握得太快太突然，顾如堇没能躲开，又听见壮士瞬间被晋级为顾壮士，气得她后脑都一跳一跳的作痛了。
翻掌甩脱苏腾，顾如堇怒狺。
“叫我顾如堇，不准再喊什么壮士。”
“呃。”苏腾一个二十八、九的大男人，被她吼得一愣，整个人都龟缩了：“可是我以为，喊壮士是种尊敬……”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当壮士！”更不是每个女扮男装走江湖的女子，都很想被认定是个糙汉啊。
“那，如堇。”苏腾乖乖的改了称呼，一双澄利的眼专注望着她。
“啊？”
多少年来，顾如堇从没被人这样喊过，苏腾这一声突如其来甚至透着点温和的“如堇”，愣是令她呆望着他的脸，与苏腾傻傻对看，一时不知该怎样反应。
还是苏腾先呵呵大笑，说道：“壮士既然不爱当壮士，不如咱们序序齿？苏腾今年二十有九，看来是虚长了如堇一些，我不计较妳喊连名带姓喊我，所以我往后也这样直呼妳名字，可好？”
什么因果关系？“……随便你。”
顾如堇不知还能怎么跟他说话了，只求别再听见那让她头痛欲裂的壮士二字就好。
“苏腾，何故拦我？”
苏腾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本来要对顾如堇说的事。
“我只是想，妳应当不知山下状况，才会拚命跑得这样快，一直想叫住妳是想提醒妳省省力，不必再担心有人追上来啦，现在这整条山路上只有妳、我，加上妳的同伴总共三人，其他人都被挡在山下，一时片刻上不来。”
“是吗？”顾如堇一路狂奔，后来又急着想甩脱苏腾，确实没分神注意这件事，她本来不信，但仔细倾听，果然整座山峰寂寂无声，唯有山脚下还是闹烘烘。
“咦？确实如此，怎么回事？”
“谁知道？好像是那禁制开了一下，忽然又关上了吧。如堇，总之我们三人都笃定可以得到灵丹了，不如结伴同上峰顶？”苏腾抖抖肩一脸不在乎。
顾如堇开口就要拒绝，但想到拒绝也没用，按照这苏腾刚才惊人的奇葩表现，就算她说不，以他的轻功造诣，铁定也有那能耐主动追上来继续纠缠。
沈尘说的也对，这苏腾她一时还看不出深浅，只是他表面上对她似无恶意，只想攀交情，没必要即刻撕破脸。
于是，她对苏腾点点头。
“随你。”
冷冷扔下一句，顾如堇转身便打算要回去找沈尘。
她还没走出几步，背后的苏腾忽然沉下声来，低喊一句：“欸，七七。”
顾如堇毫无所觉的又走出几步，本以为苏腾还要说什么，接下来却是一片沉默，再也听不到苏腾的囉唆。
心里觉得奇怪，顾如堇转头疑问：“苏腾，你刚才跟我说话吗？”
苏腾负手而立，瞇眼朝她端详了半晌，嘿然笑起来，再次恢复那欢快热络的语气。
“没什么，我只是在感叹，此山不愧是涤凤宗的宝山，唉欸欸真是仙草萋萋，随便摘几株下山都够我制出绝顶丹药。对了如堇，我都还没自我介绍是不是？唉妳看我这当哥的行事真不靠谱，竟忘了自我介绍，妳看到我的药篓没有？我是制药师，很厉害的那种！唉啊妳别一脸不信……”
顾如堇的后脑勺又疼起来了。
长舌的女人很恼人，但男人长舌起来原来亦是不遑多让！
一路上，苏腾边摘药草，还能一边滔滔不绝的对她自我介绍外加闲扯，甚至在言谈间，厚着脸皮把他俩的距离缩短成让她想一鞭抽死苏腾的“哥哥我”和“如堇妳”。
顾如堇没心思听苏腾说话，她一路都在深深懊悔自己方才究竟是怎样的脑抽，干嘛要回头关心他的自言自语，以致惹上这甩不脱的烦人精！
心浮气燥的顾如堇不想理会苏腾，她径自讪讪的加快步子走向半山峰。
烟岚飘掀，避雨亭就在眼前，沈尘就在亭子里负手而立，静静在候她。此时，他的白底衣衫融入雾色，偶尔卷起隐隐约约的蓝色波涛，清风将他眉目淡然的眼神，迢递送来，最终那些眼光全都一丝不漏的聚集在她身上。
见她回来，沈尘的眼神都亮了。
“师父。”
这瞬间，顾如堇完全把对于苏腾那囉唆、恼人、甩不掉的厌烦，全都扔在脑后，彻底遗忘后边还有另一人的存在。
唉。
顾如堇简直心满意足的叹了气。
仙气浩瀚，这能是人吗……
她都有种错觉，好像只要雾岚再浓点，沈尘就要被簇拥其中，转眼消失一般。
她现在又不后悔替沈尘做这一身衣裳了，就如此夺魄撼人的避雨亭一眼，这套衣裳的一辈子就算到此结束都值。
更美更好的是，沈尘这样温柔得叫人心揪的眼神，从来就只给她。
顾如堇没发现，她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傻笑。
“师父。”雾里，他的声音轻润微凉，泠琅如泉水激石，玉响瓷瓶。
“小尘子小尘子！你……”
她几个猿步飞奔翻入避雨亭，一下子想伸手去碰沈尘，不一会又涌出想紧紧抱他一下的诡异心绪，终究没舍得破坏沈尘和景色交融的平衡，因而只在他身边前后左右的蹦达张望，既兴奋而欢喜。
苏腾眉角抽抽，嘁了一声。
“不过一个半大不小毛孩，值得妳乐成这样？顾猴子！”
沈尘还是不动如岳，随她在自己身边悠转，脸上淡淡的笑却在一眼扫过苏腾玩味的眼神时，倏地收歛，方才还出尘淡漠的眉眼，一霎时沉云汇聚，放肆九天风雷。
苏腾嘿然，倒是正了正一派懒散神色。
啊哈，走眼了，顾猴子还是顾猴子，但毛孩可不是寻常毛孩。
顾如堇在沈尘身边窜来窜去，欢天喜地的蹦跳，没发现苏腾和沈尘彼此态度上的细微变化，一个你字咬在口里半天，顾如堇想不出还有什么形容了，只能窜出那些一直在脑中盘桓的字眼。
“小尘子，你真好看真好看！”
“师父，这位是？”
“哦？啊？”
顾如堇愣了一下，回头去看，正好对上苏腾张大了嘴，兴奋激动的看沈尘看直了眼，还扯着嗓子嚷嚷：“顾壮士！这又是哪位？烦请引荐一二。”
苏腾这死样子，一下子就把她的心情弄糟了──她都忘了，这尊可恨的背后灵一路上都紧黏着她！
兴奋之情瞬间衰退，顿时从天上抛回地下，摔得顾如堇再也乐不起来。
沉着脸，她不情不愿的替两人介绍。
“苏腾，这是我徒儿。”“小尘子，这人叫苏腾。”
想到方才苏腾吱吱喳喳的和自己称兄道弟，又恼人的到现在还故意壮士、壮士个没完没了，于是她口气连带心肠都恶劣了起来。
“小尘子，他坚持要我喊他哥，所以你尊称他一声老伯就行。”
沈尘满脸正经，身姿依旧出尘，“是，师父，徒儿见过苏老伯。”但他眉眼中此刻哪还有半分风雷隐动？只剩淡淡戏谑。
苏腾喉结动了动，扯着脸干笑。
……你个小白脸再扯淡试试！我都生不出你这年纪的小白脸了，你有那脸喊老子老伯？
“说笑的吧？如堇怎能有个年纪比妳还小的徒儿？这位……呃，兄弟，不如也喊我声哥，如何？”
看苏腾满脸僵直不适，顾如堇被他憋出来的一肚子气如今都顺了。
她得意的领沈尘慢吞吞走出亭子，接着笑瞇瞇的往自己脸上贴金，再笑瞇瞇的往苏腾那张因为胡渣乱发而看起来很老成的脸上泼脏水。
“不，小弟我确实比沈尘大上许多，只是天生一张娃娃脸不显老嘛。苏腾你辈分在上，怎能乱了辈份？这称呼你安心受着，别为难我家小辈哈。”
“……”
苏腾的表情，很精采的慢慢扭曲了。
顾如堇扯着沈尘，如释重负的蹦走，苏腾的囉唆聒噪被他俩远远抛在背后，最后终于变成听不清楚的喃喃抱怨，再被峰上的逆风一吹，顾如堇真的半句也听不到了，她松了一口气，天下之大霎时变得甚好、甚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