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尘子,你说这次归来就出山坳,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如何?”
顾如堇才躺床三天,刚能行走,就又兴致勃勃的想打点出谷的事,被沈尘不发一语默默用眼风咻咻刮了好半晌,直盯到顾如堇浑身发寒,躺回床上抚额认输。
“我突然觉得还有点儿脑热身冷,这样吧,十天后?”
“半个月,师父。”
“啥?”
“最快,还得半个月后。”
沈尘给了个铁打不动的期限,一点不因顾如堇明显扭曲的脸色而妥协。
她还用商量的语气好声好气的问他,这小尘子竟连商量也不,就替她定了日子!这样下去如何能行?顾如堇决定端出师父的架子。
“小尘子,你的尊师重道去哪了?将师父摆在哪了?”
沈尘慢慢走近,出手如电,当顾如堇察觉时,沈尘的手已经捞住她肩侧一绺长发,挑衅似的又当着她诧讶瞪大的双眼,慢慢将那一绺长发从他修长指尖洒落。
“以师父现在这样的身手,敢带我一个没轻功的人出谷?”
他一脸认真严厉,正经得顾如堇嘴都张开了却没法反驳,更没能立时断定徒儿此举能否称为一种轻薄。
可是,她确实没躲过沈尘的突袭。
想到自己以前是如何偷袭沈尘又是怎么趾高气昂疾言厉色的骂人,顾如堇闷声闭嘴,默认了自己身手暂时大不如前的事实。
眼看沈尘二话不说垂首退出她房门,顾如堇闷闷的倚墙坐着。
“半个月就半个月,也不知好好一个孩子去哪学得这般嚣张……”手指烦躁的抓着自己一头躺床三天来都披散而没扎的长发,卷卷放放。
直到沈尘又捧铜盆木梳铁剪回屋里,坐在她床沿,叹口气捉住她正施1虐的手指,一一将她乌丝解放回归。
“师父,转过背来。”
“哦。”
沈尘手握沾水的木梳,一下一下从她眼前滑落,碰到纠结处,很是细心的慢慢与之搏斗,直到梳顺为止。
沈尘不是第一次替她梳头,她从沈尘小时也没少替他梳头绾发,但不知怎的,从这环惊险幸存醒来再见到沈尘,他一举一动都在她心里多遗落了一点痕迹。
比如现在,顾如堇抽回被沈尘拿过去掰开的手指,指尖都还有些难为情的微热,但却起不了半分被冒犯的恼怒。
确实有些什么,已在他二人之间起了变化。
梳好的发被挽起,顾如堇秀颈纤纤,回眸侧瞄沈尘:“小尘子,师父出了山坳,不知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把过往的事记起,也不知哪时才能把事办妥,你当真要一直陪着师父?”
她真不想大声说话,因为,沈尘现在的满脸专注十分好看。
顾如堇不知道,沈尘眼里的她,此刻一笑亦是从未有过的宛然妩媚。
“嗯,自然一直陪着师父。”
“好。”
一髻挽成,顾如堇翻身下地,站在还手执木梳的沈尘眼前,“沈尘。”
她伸手本要去拍他的头,但觉得这不太对,又转而抚上他的脸颊,这次,她的手指不再穿透他对空虚晃,而是确确实实的碰到沈尘的肌肤上,实实在在感到他脸颊的弧度,和那一抹温润不寒。
“沈尘,我是个死心眼的人,认了你说的话是真,就死死的认了,你知道吗?”
“知道。”
顾如堇半蹲下身与沈尘同高,掌心里他的脸颊,主动贴得更紧了些。
“你今日对我这样说话,我要真信了,你以后再想反悔都没有机会,知道吗?”
“知道。”
她很谨慎的盯着他的眼睛,就如她当年第一次要敎沈尘武功时,严厉警告他一定要学好,否则便是死路一条一样的慎重。
“沈尘,你对顾如堇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沈尘抬眸望她,眼中笑波盈盈,温柔得让人心颤。
“她是小尘子永远要喊师父的人,也是沈尘心中想一生相伴的女子。”
他说这话脸都不红一红的,她却实在犹豫。
一个尚未涉足红尘的半大孩子对她许诺许得这么笃定,顾如堇深深忧心自己现下正要做的事有如拐子贼似的。
“不后悔?”
掌心里他的脸颊摇晃了晃,笑开。
“师父懂沈尘的,既敢发此言,便是不悔。”
他连眼神都在一烁一烁的灿亮,顾如堇都想叹气了。
都这样了,她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顾如堇做了一件她觉得自己该做的事:凑上前去,飞快点水似的以唇碰了碰沈尘额头,低语。
“沈尘,顾如堇当不负你。”
沈尘闭上眼,放开梳子,冷静的深吸一口气,在顾如堇匆匆退开的瞬间,他再次睁眼,眼中倒映顾如堇脸上如虹乍现的羞意无措。
他也做了件他觉得自己该做的事。
沈尘拉住顾如堇衣袖,侧脸把自己的唇按在她唇上,很快又放开,用眼神温柔临摹她情绪复杂的眉眼。
“妳说了我该说的话,师父,沈尘决不负妳。”
*
筹谋出谷近十载,顾如堇真正冒出山群的那一刻,望着不远处的市镇豪气陡生。
“我出来了,出来了!哇哈哈哈……”
一叶知秋,回首满山转红,她杵在山径口对那一簇簇叫她和沈尘苦苦钻了几十天钻得几乎发疯的繁山,发着难得的感叹,自觉如梦似幻,身轻如燕,顾如堇兴奋得扯开昨晚夜宿枝头而僵硬的肩颈,上窜下跳。
而且,愈是远离铁龙峡,顾如堇愈是日益精神丰沛,长年在峡谷底行功运气所感受到的滞闷堵塞,一下子全没有了,不仅如此,顾如堇还发现自己离开峡谷后,丹田内除了原先的内息之外,居然还多了一窜小小的浅紫气息,小火苗般忽闪忽闪,在体内与她捉迷藏似的,一下子冒出,一下子消失,当那浅紫气息在体内流动时,顾如堇就感到神清气朗,有时候甚至会突然闪过一些她在铁龙峡底怎样都记不深刻的往日片段,她破碎的回忆隐约有很快便要恢复之势。
过去她所听的故事里,那些被囚禁的武林高手终有一日突破自己的武力绝峰,凭一己之力破牢而出的豪情万丈,想来也不过如此。
自由了自由了海阔天空──
顾如堇兴奋过度的狂啸,惊起满树飞鸟。直到她笑够了,才听到慢吞吞从树缝内挤出来的沈尘,好声好气的问。
“师父,接下来往哪走?继续赶路?”
顾如堇这才跌回现实。
她之所以能够身轻如燕的在这里蹦达,全因行李都在沈尘身上!
也难为沈尘竟能将顾如堇为数庞大的兽皮、狐毛、犀角、虎骨……等全副家当好端端的弄出那个狭窄树缝,连一小块绒毛也没蹭掉,实属难得。
“啊小尘子。”顾如堇这才从幻想里回神,侧目一看沈尘身上的狼狈,什么豪情壮志也没了,忙拉着他指向城楼,“没有没有不赶路了,赶紧去城里卖掉这些东西,找间客房让你换身衣裳歇着!”
师徒二人穿着脏兮兮充满补痕的衣裳进城,路上对他俩侧目的眼光着实不少,其中的鄙夷落在自己身上,顾如堇可以当空气视而不见,但不知怎地,那种眼神落在沈尘身上,她就大大的不乐意了。因此,顾如堇匆匆带沈尘找到一家收山货的铺子,将攒了多年的珍稀山货换成还算令她满意的碎银、金锭与银票,心下寻思着该去哪替沈尘整出一身好衣裳。
沈尘这可怜孩子,跟了她多年,她这做师父的还从没让他好好接触些人模人样的穿戴。
“师父,接着还要去那?”
“换衣裳。”
“这里就有衣铺子了,为何……”
“这些不要。”
闷声不响的顾如堇,将沈尘带到闹街上,一路忽略了样式寻常的衣铺,本能的熟悉感,驱使她走进一爿门户大开而没有招牌的小店。
沈尘踏进店里,眼前意外一亮,屋内垂满光用目测便上佳的质料,有几件成年男女的衣袍已裁制妥当,不是扎眼的华贵,反而是令人看着十分舒服的雅致,样式不俗。
店主见惯各种人物,眼光利得很,并不因顾如堇和沈尘外表的脏乱而有所怠慢。
“这位公子,这位姑娘,需要什么?”
顾如堇朝店内四下一望,还厘不清心头莫名的怅然,便下意识的将沈尘拉上前。
“给他裁两套合身衣裳,用店内成品改改即可。内裳要瑞绵同心锦的料子,外裳要白水隐青缎长袍搭一件半臂单衣,一条玄蚕冰丝腰带,一条玉镶滚金革带,鞋不必麻烦,就那边架上摆的如意纹步云履,尺寸倒也勉强凑合。一个时辰够不够?”
店主的嘴,一时张得合不拢。
“是……这位姑娘,若只是将现有的衣裳改改,一个时辰勉强能赶妥,倒是,姑娘口里的样式,全是敝小店最上等的货,一下子便要两套,恐怕价钱……”
顾如堇面色不惊,柜上被她放了一枚金锭。
“够不够?”
“够,很够,公子请进内院量身,姑娘稍后一个时辰。”
店主脸色慎重,恭恭敬敬的让店内织匠绣女将沈尘请进内院。
沈尘倒是皱了眉。
“师父,银钱得来不易,给我换身寻常衣裳就行了,我不需要……”
“要的,”顾如堇的声音低了:“小尘子,你该当要拥有最好的事物。在此候我,我一个时辰便回。”
不容沈尘反驳,顾如堇径自挑帘离去,不知为何,她的好心情忽然低落了下来,似乎一下子便逼近了某个往日记忆,但又是她下意识避而不欲碰触的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