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不到，顾如堇回来，已换上一身便于行走的干净衣裳，灰纹圆领束口箭袖，外罩一件交领长袍，堪堪掩住她腰上环缠的软鞭，女相男扮，三分清秀三分英气，却有四分无名浅愁，缭绕得她百无聊赖。
她坐在店内慢悠悠的喝茶，手里把玩着另一条精光冷凌的铄银长鞭，不再是方才初初脱离山丛时的欣喜，如今以手支颐，露出一种很少出现在她身上的苦恼与寻思。
换好衣裳从内院走出来的沈尘，一眼撞见的便是垂首歛眉文静端庄，一点也不像顾如堇的顾如堇，他眉心不禁掠过一丝讶异。
不过，顾如堇乍见这样的沈尘，却不仅仅只是讶异而已，心头一跳之后，那四分无名浅愁在看见沈尘超脱拔群的身形时，翻江倒海的更加汹涌。
华衣衬人，人更胜衣，沈尘此际清雅风流的姿态难以描绘。
十分好看，慑人的好看，一如她所预料……不，或许甚至超乎她的预期。
沈尘一路走出，一路都在和身边那个被唤作玉儿的织匠少女闲谈说话，尽管他的神情无喜无波，但顾如堇还是远远就看见他几句话便惹得玉儿双颊绯红，少女情动。
看不出来，这死孩子这么会撩拨女孩儿。或许，皮相太好的年轻男子如沈尘，勾勾手指徒惹情债那叫天生本能。
顾如堇知道自己只是在胡乱无理取闹，但她确实还从没见过沈尘和别的女子待在一块说那么长时间的话，甚至连看见她了，沈尘都没有像过去一样立即趋上前来迎她……
她本就百无聊赖的情绪，更加说不出是何滋味的百无聊赖了。
白底水蓝襟袖，足蹬如意流云，飘飒出色的沈尘总算和玉儿说完话，雅若仙尘翩韆而来，淡然站定顾如堇身前。
“师父。”
顾如堇很不待见玉儿一直偷瞄沈尘的娇羞模样，没等她娇滴滴的一声“公子你的衣裳打包妥了……”说完，她反手一敲花梨木桌，拂袖站起，抄起台上那另一套沈尘的衣裳，无声递给他，沈尘会意的默默接下，背在肩上后，顾如堇又道。
“手臂，张开。”
沈尘毫不迟疑，掌心朝天的在顾如堇面前摊开双手，顾如堇又走近几步，几乎象是钻到他怀里要让他搂着一般……店里的几名织匠，包括玉儿和初初踏进门内的客人见状，一时都为这二人的当众放浪而哑然侧目。
唯有沈尘，照样波澜不惊，不动如峰。
顾如堇也照样垂首歛眉，毫不理会周遭动静，只是专注地将方才替沈尘挑的长鞭环绕在他腰际，最后穿过革带上的暗扣。
替徒儿配好兵器，顾如堇自己转身跨出门槛，完全没理会店里那些对她心怀惊疑的打量眼光。
“小尘子，走了。”
“是，师父。”
她身后，沈尘不紧不慢的跟着，几吋精刚银芒缀在腰际，随着步履若隐若现，加上他不言不语之余油然而生的沉稳，将他如今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超脱，平白添了一份不言而喻的威煞。
顾如堇知道，不断有人回头对她怔忡，并不是看她，而是因为乖巧走在她身后的沈尘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光，然而，她才在小店内看到了那样的沈尘一眼，却一下子升起一阵莫名悔意，这身衣裳沈尘穿得那样好看，她却忽然很想把它们全部剥下来，替沈尘换上哪怕最寻常的粗糙布衣都好。
心里有根一碰触便泛着酸苦的弦，被沈尘这副模样狠狠撩起，顾如堇完全不想再看沈尘一眼。
她没对沈尘说话，沈尘却主动对她说道。
“师父，方才玉儿姑娘对我说了一些有趣的事。她说，她们这爿小店的店主眼高于顶，从不替寻常人做衣裳，往往只肯承接这附近几座修仙宗派的订单，今日听了师父脱口而出的衣着配饰，却连那店主也吃惊得立即接下这活计……师父可知何故？”
顾如堇心头那根纂着回忆呼之欲出的弦紧了一紧，痛得她眉尖一皱，却故作寻常语气。
“不知。我怎么知道？依稀记得这些都是高级服色，想来肯定配得上你，就随口说了。”
“是吗？沈尘倒以为，这身衣裳或许原本要配的并不是我，也说不定。”
沈尘的口气，仍淡淡的听不出什么，顾如堇却莫名感到四周气压低迷的心慌。
“小尘子，你多虑了……”
“我没多想什么，师父，”忽然，沈尘转了话题，那股沉沉的威压顿时消弭。
“只是，听说距离此城最近的那座修仙道宗，不日将有一对道侣缔结联姻的大喜之事，为此，该道门正在义诊，每日替十名能凭一己之力登上道峰绝顶的病患看诊，提供宫内自行炼制的灵药仙丹，不收分文。师父，听说此仙门在解毒法之上大有诀窍，我想带妳去看看，那奇毒能否根除。”
顾如堇强捺下内心无端涌出的抗拒，“只要别浪费太多时间，也行。”
沈尘似乎没发现她的异状，他轻轻转着自己左手拇指上已戴住一段时间的厚重玄黑指环，注视着顾如堇的背影，貌似极不经意的开口。
“师父，那座道峰名叫落凰翅，妳可曾听过？”
“没印象。”
“师父，那个修仙道门，位于落凰翅东南方三里外的涤凤山，名叫涤凤宗，妳可听说过？”
顾如堇的呼吸顿了一顿。“忘了。”
“……师父，那对再过不久便要成亲的道侣，是一对在修仙者之中声势极盛的师兄妹，男的叫叶如岚，女的叫韩如意，可是师父往日旧识？”
顾如堇的肩头，明显的僵了一下，又缓缓放松。
“真的都忘了。”
沈尘停下脚步，瞇起眼，深深凝视顾如堇的背影，象是想穿透一切直看入她心底。
她什么都推说忘了。
生平头一遭，他心里泛着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感觉，象是只要有外力轻轻一碰到开关，就要陡生暗潮汹涌。
师父，既然妳什么都忘了，为何能准确找入一间专接涤凤宗订单的小铺？又如何能说出一套两个月后，那名涤凤宗御剑高手指定他在大喜之日要穿的喜服？而且，分毫不差！
沈尘轻不可察的一哂。
他自己穿着这身衣裳，别上一条长鞭看起来只是威风，倒没什么特殊，但若是那人穿到身上，再配带他那一柄早在十多年前便成名的蓝芒殷锐仙器飞剑，想必方是真正的遗世超俗，惊才绝艳吧？
他垂下眼，轻轻掸了掸一身簇新鲜怒的白底蓝裳，彷彿衣衫上已经染了难以抹去的污痕。
顾如堇什么都推说不知道，然而，他却很想知道；师父是真的把过去全然遗忘了，或者仅只是，不肯再想起？而师父，又肯对他说多少实话？
沈尘忽然上前握住顾如堇的手，与她同行。
“那么，明日一早我陪师父上落凰翅求医，好吗？”
顾如堇肩膀一僵，又慢慢放松，没有甩脱。
“可以，无所谓。”
见了沈尘换上那套衣裳的模样，她确实记起了某事，仅仅只有一件，就是她曾和那个星朗男子几乎曾经要走到一起，最后却渐行渐远的只余一笔遗憾。
那个男人，年约二十五，身长八尺，挺拔如松，仙气凛冽面目如画，足踏幽蓝冰芒御剑而来，掌心流转如冰；她曾在往昔残像里捕捉到的那人，正是涤凤宗，叶如岚。
无所谓的过去，确实都已没所谓，就当为让沈尘安心，或说让自己死心，再走一趟涤凤山的地界也不算什么，毕竟叶如岚都已要大婚了，以往再有什么纠缠遗憾也总该放下了吧。
只是，记忆还在慢慢甦醒的顾如堇，此刻实在把一切都想得过于简单，横亘在她和叶如岚之间的冷枷铁锁，又岂仅仅只是他俩之间一段未遂的小情小爱？
如果她能早点想起，哪怕只是回忆起任何一点在涤凤宗内的遭遇，顾如堇断然不会莽撞带沈尘走上这段荆棘坎坷的路。
可惜，世间没有早知道；而这时的顾如堇，或许只是很硬气的想要证明，自己心里对当年旧情真的已学会放下。
*
她与沈尘分住客栈紧邻的两间房，打听了通往落凰翅的路，约好隔天清晨便出发，顾如堇当然看得出沈尘怀有心事的落落寡欢，而沈尘这样一袭华衣风姿高雅的现身在这种小小客栈，一亮相便艷惊四座，徒惹不少垂涎的目光，这也让她落落寡欢了。
从那些垂涎寻思惊艳的目光看来，这落凰翅主峰上每天发送十颗的免费丹药，倒是使得城内意外聚集藏匿了许多不寻常的江湖客。
半夜，顾如堇拉着椅子抱着被子坐在墙角最易窃听的位子，拉长耳朵细听隔壁沈尘房间的动静。相比自己屋内的孤寥，那里着实是热闹无比，那扇窗，整晚上轮流被不同的几拨人翻了又翻翻了又翻翻了又翻。
然后，无一例外的是，那些个对沈尘劈头便说“奴家／兄弟对公子一见倾心”的江湖男女，都还没对沈尘表完情思，接着就是“哎呀”“哦啊”“呜喂”几声，哪儿翻进去的又从哪儿摔了下去。
听起来，她的小徒儿今天心情特别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