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堇替他整好衣襬，冷然抛下几句话：“躺着反省反省，力气恢复了，自己起来。”
顾如堇扔下他，去厨房做饭了。
她不怎么开心，是因为沈尘没对她说实话，这三天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又怎么会弄成这番模样，沈尘是刻意的瞒她。
她没问，却是因为更明白沈尘的拗脾气，沈尘要是不想说，怎么逼他他也不会吭一声。
顾如堇取水打算煮汤的时候，经过水瓮，脑中不期然的冒出沈尘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师父分明很好看。”
是吗？顾如堇自讽的笑笑。她一直记得自己很丑才对，这些年的蛰居，顾如堇根本不在意自己相貌，再加上这栋石屋内也没有镜子，是以她已经许久不曾注意过自己的模样，顾如堇今日却有点在意起来了，就算失忆，她也刻骨的认定自己长得异常难看，或许就是这样，她才根本不爱去看自己究竟生得如何。
她皱着眉，有些犹豫的凑向水面上，压抑心底的抗拒，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但，她眼前的那张脸，却和想象中的丑陋并不相同。
微光游离的清澈水面，照出一张下颔略收的瓜子脸，明眸尖鼻，柳眉飞扬，鬓飘纤颈。称不上绝世倾城，也算清灵可喜，虽说比起沈尘的气质风度虽还是差了许多，但确实并不难看。
对着这张看不出什么瑕疵的脸，顾如堇愣了。
这面容好陌生！
虽是她的脸，但她怎么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看起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还有，她记得自己坠崖时已过完十八岁生辰，怎会蛰隐九年后，她看起来还不到双十年华，不显沧桑？若和沈尘站在一起，说她是沈尘的师父只怕没人能信……
她知道，人应该要长大、要变老的，就像这九年里，沈尘如此明显的从一个小小孩童长成挺逸少年，也即将弱冠成人一样；然而，她自己怎么却没有变老？
那和她丢失的记忆，有没有关系？
顾如堇陷入一片茫然。她连忙舀起一瓢水，让荡漾水波把那张脸搅乱。
又一个令她惊慌的认知迎面而来。
她一直以为，年纪外貌和身份的巨大差距都摆在眼前，沈尘对她的偶尔迷惘只会是孺慕之思，但现在，她没办法再那么笃定了，沈尘正该是情爱初萌的年纪，日夜对着她看起来年岁与他相差无几的容颜……
恐怕，沈尘是真对她动了情。
晴天霹雳之下，顾如堇为眼前这桩烦恼，头痛得忘了探讨自己怎么容颜不老的怪事。
*
这天晚上，她和沈尘吃的是沈尘摘回来的那些果子。
因为，顾如堇不仅把饭煮焦，汤也熬干了。
沈尘没多问，默默吃完，跳下床拖着还一拐一拐的脚去洗碗、扫地，最后被顾如堇按照往昔的罚例，罚他跪了一晚，此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好像之前那三天的离去和两人之间的争吵，都没发生过。
只有一件事变得不同。
自那三天沈尘的短期离家过后，沈尘开始会不定时的连夜不归，最多都不超过三天，每回都会记得先告诉顾如堇，约好几日内返家；沈尘每次回家时都会带着勾破的衣裳，还有一篓顾如堇从来爱吃的鲜果，酸的甜的绵的脆的软的涩的，各种滋味口感都有，甚至有些果子，她前所未见。
顾如堇没有逼得太紧，她确实觉得古怪，但并不担心太多；她很清楚沈尘的能耐和临危自保的机智，自从她制了一条藤鞭给沈尘随身佩带，寻常山野之兽已近不了沈尘的身，况且，沈尘不懂轻功，纵使几天不回家，也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沈尘，是该到了有祕密不想让她知道的年岁。
尤其是，他的身高渐渐赶过她，气质愈来愈深邃静默，脱去了少年模样；有时对上他垂眸寻思的眼光，顾如堇会莫名的有些心烦，不太想整天看到他，沈尘想出门就放他去，她也乐得自己上屋顶晒太阳，去后山坡耍那窝山猫，把她的轻功练得更好些。
顾如堇发呆的时间长了，便逐渐拾起更多片段，她确定了自己要带沈尘去一座洄暮城，在城内找到一栋楼，让沈尘去见一个人；然后，她只要再找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她还想不起来却真的很在乎的人……好像只要做到这些，事情就结束了。
其他的事，顾如堇没有再细想下去，大概她心底认为，其他的其实都是不重要的事，想不起来也很好。
*
今日二月初五，沈尘满十八，顾如堇其实不知道沈尘的详细生辰，是沈尘自己告诉她的，就像她失忆后头一次睁开眼，放眼望去只见到满脸忧惶的沈尘时，问他是谁她又是谁，沈尘自己告诉她，“师父，我叫沈尘，妳是沈尘的师父。”
她也觉得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就认定下来了。她如今认知中的一切，可说与沈尘息息相关。
“师父，这是什么？”
沈尘坐在饭桌上，举着筷子迟迟没动，眼前是一道他没见过顾如堇做的菜。
“这是面条，不过没有麦子可磨粉，我用的是山坳里搜集到的杂粮粉，试试味道如何？”
“我知道是面条，以前吃过，我是问，师父为什么弄这个？还有，为何师父没有？”
“过生日的人，才有寿面吃呀。”顾如堇笑吟吟地撑着自己的脸看沈尘：“最近才想起的，小尘子要原谅师父记性糟，几年来，不知欠了你几碗寿面。”
沈尘对着那碗还打了一颗蛋的热汤面，山坳里的冷空气全被蒸腾热气驱走，隔着朦胧白烟，对面是顾如堇笑得眼角微瞇的脸，似乎在期待他何时才要吃下一口，对她赞美一句做得很好吃……
他的心忽然跳得狠了些，鬼使神差的低下头，柔道：“只要师父以后都记得沈尘的生辰时替我做碗寿面，便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事。”
不自觉开口说的话，一脱口就觉得不对劲，深思其中涵义，连沈尘自己也听得愣怔起来，脸皮红了一下。
沈尘直到这瞬间，才从自己少年懵懂的情思里，完全的明白过来。原来，他并不是把师父看成像父母似的依赖，他真正想要的，是能和师父并肩站在一块，一生相伴。
他会做错事，师父也会，但不论师父做出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他都可以原谅，只要她还是陪在他身旁，依然像现在这般心里有他沈尘，如此在意他……
可是她懂吗？
师父听出来了吗？
“小尘子，一碗面就能换到你如此承诺，你这性子要是真出了山坳，可要吃大亏的！”
顾如堇的笑语让沈尘筷子一颤，抬头去看她，滑溜的灰色面条又落回汤里。
顾如堇今日心情不错，她可以说是看着沈尘长大，习惯了沈尘像孩子的撒娇，从来也不在乎沈尘对她说话没大没小，这时并没听出什么古怪，反而想的是这孩子千万莫要太耿直，在外头会被人骗的。
发现师父其实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沈尘不免有些失望，却也定了定心；总归他如今已明白自己的心意，却不知道师父是何种心思，这事再缓一缓，让他再仔细想得透彻点，也好。
“师父以外的人，给沈尘再多，也换不到我一诺。”
“出去也别这样与人说话，这样一来谁还敢与你交心？”
顾如堇觉得，离开山坳的日子近了，她该开始敎沈尘怎样与外人应对，只是看沈尘油盐不进的样子，她不禁反省自己这些道理似乎敎得太晚，才想继续对沈尘讲道理，“小尘子，虽然是晚了，师父还是要告诉你，你在外间行走的时候……”
却见沈尘轻轻摆好筷子，端正坐望着她，打断她说话。
“师父，山坳内的日子，我俩过得好好的，如果寂寞了，还有集市可以去，商旅会带来各地的新鲜玩意儿，师父为何定要离开？外头究竟好在哪里？”
顾如堇哑口，她头一次发现，原来“带沈尘出山坳”这件事，最大的障碍既不是她的轻功还没练好，也不是山林密布怕迷路……
“你不想离开？”
“不想。”
而是，沈尘竟然根本没想要离开山里！
她一直以为沈尘少年心思，定会比她还想早点离开这里，从没想过沈尘居然这么不情不愿。
顾如堇为难了。
可是她还有很要紧的事情得去确认，她必须得要离开，不能一生在此，而且，她并不是自己出谷就好，她内心那个声音还对她说，必须要带沈尘一起才行。
沉默许久，顾如堇终于开口。
“可是，我必须出去。小尘子，你知道师父有许多事想不起来，我一直觉得，必须要去把那些往事找齐了，才能真正心安，你陪师父一起出山坳看看，行吗？”
沈尘抬眼看她，眼中掠过一星难以描摹的柔光。
“那，若师父把那些事都处理了，心安了，可愿回山坳，和沈尘一起，还像这样过日子？安静离世，无争无忧，我会把家事都做好了，绝不再违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