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雨了,夜色益发浓凉。
都数不清是第几次碗空,已经神识模糊的顾如堇,醉眼迷蒙又替自己斟个半满,当她放下罈子,低头却见亭外一双熟悉的流云靴,步雨辗尘,轻踩上阶。
是叶如岚?他竟然去而复返!
靴尖停在她面前,那人彷彿在无声喟叹,白底蓝纹的喜服被风翻涌如浪,宁静而坚定的润泽水气,迎面扑来。
半带醉意,又怀抱着被不堪往事挑起的恨意,顾如堇瞇着眼,冷笑嘲讽。
“叶掌宗,你还回头来做什么?你今晚难道就真要如此抛却新婚妻子是吗!”
那人却径自走入亭内,不管不顾的逼近她!
“叶如岚!你今晚真的不想回去洞房了吗……”
顾如堇猛然睁眼,口中还想痛骂叶如岚,眼中看见的,却竟是那人腰际的一条银鞭。
精鞭叮铃撞出脆响,她心头一悸,浑身僵直,酒都醒了!此人衣着与叶如岚如出一辙,但叶如岚向来御剑,当然不可能配戴什么鞭子。更何况,这条鞭子是她亲自千中挑一,好不容易才选妥的,想叫她假装认不出来,都很难。
“小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尘却没有回答她慌张的疑问,反而答的是她前一个吼叶如岚的问题。
“……洞房吗?我想啊,师父。”
沈尘破雨而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舒臂将她揽入怀里,紧紧拥住已经僵愣的顾如堇。
“但我不是叶如岚,师父。现在抱妳的人是我,我,沈尘。”
妳牢牢记着。
我。
沈尘!
“啊!”顾如堇脑子恢复运作后的第一反应,却是想起自己脸上没有面纱!她反手把沈尘推开,思绪一片空白,只急着想遮住自己脸上的难看烙痕,不愿让沈尘看见。
沈尘再次把挣扎的她按回怀里,轻喝。
“师父,不要躲我!妳脸上的痕迹我看过,我记得,也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放开,放开。”
“不放。”
沈尘用力按着她不肯放,他一身被雨打溼的缎子,异常缠绵的贴在她身上,冷润而且勾人。
顾如堇心思很乱,被沈尘略显蛮横的举动弄得更纠结,她的问话乱无章法,脑中完全混乱。
“沈尘,你为何不在沈府好好待着,为何出现在这里?”
“沈慕邀约,我就来了,坐在大厅一晚,也被人指指点点了一晚。”
顾如堇瞪着他:“你为什么穿的是这身衣裳?当初不是扔在客栈了吗?”
“这是师父做给我的衣裳,当然立刻去取回来了,据说今日又是重要场合,便穿上了。谁让那位叶掌宗好好的大红喜袍不穿,穿的刚好也是与我同样的一身?”沈尘依旧说得淡漠:“喜宴上与人重衣,似乎是件晦气事。大概上天也觉得涤凤宗实在嚣张,需要惩治惩治。”
……你着实太嚣张,需要惩治惩治……
这些市井流氓般的字眼,是她以往借故处罚沈尘时,最爱用来恐吓他的口头禅;岂料,现在它们居然照本宣科的出现在乖巧的沈尘嘴里!
顾如堇彻底呆住。
这小鬼,竟是如此一本正经的故意来毁人婚宴!
她现在总算弄明白刚才叶如岚在指责她什么了,原来是因为沈尘这样一身打扮,正大光明的出现在喜厅,难怪叶如岚会以为,沈尘是受她指使而来。
想到这里,顾如堇竟生起莫名的恼怒,叶如岚怎会以为,他和韩如意的喜宴,会重要到她不惜利用沈尘去破坏?
没有任何仇恨的重量,可以重得过沈尘,没有哪一种复仇,值得她用沈尘去换!
顾如堇不挣扎了。她明亮的眼珠渐渐恢复清澈,紧紧盯着沈尘。
“沈尘,你知道我多少往事?”
“没有特别打探,但晏晶知道多少,就对我说了多少。”
顾如堇自嘲一笑。
也就是说,外界所能知道的关于顾如堇的一切传言,沈尘都知道了。
晏府有什么查不到的事?
晏晶能知道的,大概就已经是外界所能知道的全部:她曾是涤凤宗十二代弟子顾如堇,丧心病狂残杀师兄弟,一夕间失去正常容颜,失去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失去师父故交,失去师门庇护,因而叛出对她有恩的师门,成为取音阁内以金钱衡量人命价值的佣兵杀手。
“所以你都知道了。”
沈尘摇头。
“只要不是师父亲口告诉我的,全是谣言。”
“空穴不来风啊,若是他们都无凭无据,哪会传来这等流言?”
“他们不曾和我一样,与师父昼夜相处十年,十年相知,要是轻易就因旁人三言两语更改,若非沈尘是个盲目的瞎子,就是师父骗术精湛。依沈尘目前的判断,显然两者皆非。”
顾如堇几乎被逗笑。
这小鬼,究竟是在称赞他自己聪明,还是损她说谎的技巧不够好?
“你这是在夸自己呢,还是贬我呢?”
“我称赞师父名师出高徒。”
听到顾如堇终于笑出声,阴霾之情尽去,沈尘才淡淡扬起唇角。师父果真还是该要笑得没心没肺狡猾灵动,这才是他看惯了的师父,她不适合愁眉忧困的模样,天地间凡是令她皱眉忧伤的事物,他都不能容忍。
“沈尘,这身衣裳是我一时兴起画出来的,但不是专为叶如岚打造。”
顾如堇涩然一笑:“当年练习画符,我胡闹画了一身男子衣衫,只有背影,没有面目,我说,我往后若有一日要寻个道侣,只愿他犹似此画中人。我只是没想到,为何叶如岚早年分明已立下誓言要杀我,今日却依然给自己弄了这一身做喜服?”
沈尘笑眸勾细,弯如月牙,“所以我没说错,是他撞了我的衣裳,不是我撞了他。”
他伸出拇指,用指腹轻轻磨蹭着顾如堇脸上已变淡的每一条伤痕。
“那人还活在走不出来的过去,而师父,妳早已走了出去,是他没能跟上妳。”
顾如堇咬牙忍住呜咽,埋进沈尘锻鍊有素,随呼吸微微起伏的柔韧胸膛里。
该是酒劲又上来了吧?否则,怎会只是听见沈尘这几句话,她就觉得一直以来压制在心上的枷锁,顿时都解开了?
一瞬间,解脱、痛怨、愤怒、悲痛,汩汩涌出心口。
还是,她只是想藉醉浮沉,借酒装疯……
顾如堇使劲掐着沈尘的肩,强忍着,不肯让那些酸楚懦弱从唇齿间瀰漫出声。
沈尘没有放手,依旧把顾如堇安在怀里,他的力道,象是想要嵌进她心中,把那里每一道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伤口,全都抚平。
“我值得你信吗?沈尘?”
“没有值不值,只凭我愿不愿。”
“若有一天,将来某日,我把所有心事都说给小尘子听,可好?肯听吗?等我吗?”
“多久都等。”
顾如堇跳下长椅,双手绕过沈尘脖颈,紧紧圈在他背上,往他怀中钻得更深更密。
“沈尘,不许看我。”
“嗯,不看。”
“沈尘,不许听!”
“好,”沈尘从善如流的摸出腰上系的一条绣帕,撕成细条、揉团塞进耳中:“现在听不到了。”
顾如堇一看绣帕角落小小的晶字,显然是晏晶给他绣的,他虽然随身带了,却随手就撕来当耳塞用掉,并不当一回事……不禁又是气恼,又觉得好笑。
“傻子。”
“嗯,师父说什么是什么。”
亭外雨渐骤,轰隆闷雷掩蔽,顾如堇边哭边捶沈尘,痛痛快快,泣不成声的嚎了一场,沈尘被她带着醉意的绵软拳头,一拳拳落在胸膛上,不痛不痒,但顾如堇在他怀中不讲道理的捶打、抱怨、痛哭,却有种分不出是他调戏了师父,还是师父正在调戏他的异样感。
沈尘拥着她的力道,更轻更缓,更仔细了。
“师父,为个妳压根儿不放在心上的男人掉眼泪,不是妳的作风。”
“谁说是为他哭的!哎,你不是说听不到?”
“不得已,师父实在嚎得太大声,比雷还响。”
顾如堇破涕为笑,把他耳中绣帕碎条揉在手里,火凤妖力一吐,那绣帕就在空中绽出火光,飘摇成灰。
沈尘侧首避得快,绣帕黑灰因而没有沾在衣上,而是被风打了个旋,卷入幽暗泥泞。
“沈尘,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妖女顾如堇任性霸道又自私,自己的东西一点儿容不得旁人惦记?”
他知道她在指什么。
“这不是晏晶送的,刚才沈慕在我座旁翻倒酒水,晏轩顺手借我一用罢了。”
“向别人借的东西,你就这样撕了?”
沈尘脸色变也没变:“他说不用还,任我处置。”
顾如堇被噎得几乎绝倒,她挣出沈尘双臂,直勾勾的看着他,想看出自家小徒有没有丝毫欺瞒之意。
他十分坦然的任凭她看,直到顾如堇自己被沈尘那双清澈的眼珠盯得无端羞赧,她才又低下头去把玩他腰际的鞭尾,银鞭的叮当脆响混着雨声,别有一番清凉萦心,她的情绪才又慢慢平稳了。
“小尘子,说到底你依旧是沈家人,流着沈家的血,对吧?”也只有沈昊世那种傻子,才会以为沈尘是个可以任凭摆布的软柿子。她怎能不知,他就是个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能隐忍无数心思的性子。
“是。”
“所以,你依旧想报灭门之仇?”
“报。”
“对沈家本支的家主大位,又是什么看法?”
“夺。”
“我身上的毒呢?”
沈尘突然锐利的眼神,一下子便显得柔软。
“此事第一,当然要尽早解了。”
雨声泠泠,沈尘腰际开了刃的鞭稍锐光一闪一闪,顾如堇戳弄得用力了些,不小心将自己的手指头划出一道长痕,在沈尘看见前她飞快缩手,转身去取桌上海碗,血珠沿着伤口凝出,随着顾如堇仰脖的动作,混入酒浆一道咽下。
接着,顾如堇握着小酒罈,重倒了满满一海碗,递给沈尘。
“不谈那些。这是师父酿的酒,给个评价。”
沈尘听话的一饮而尽,酒意很快浮脸,他抿着唇想了一想,酡红双颊笑得嫣然:“其实我真不喜欢酒,但师父,比起妳在谷里胡乱酿坏的,这罈确实好得多。”
“臭小鬼才不懂酒,平白糟蹋我一碗陈花雕。”顾如堇大笑,举起酒罈,将残酒全喝掉,然后抹抹嘴:“小尘子,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师父真想帮我,就一直待在我身旁,莫让我分心担忧。”
“行,等晏晶真正死心不再纠缠你,我就回来。”
“好,妳不能食言,师父。”
她看得懂沈尘的眼神。
她如何不知,自己一句话,就此判定晏晶永远的死刑。
可是,她就是自私得无可救药。
就算终究没法与沈尘白首,至少在还能捍卫时,她也决不肯把至爱至怜的人,让给旁人惦记。
顾如堇重新倚靠亭柱,醺红了脸,任酒意在四肢百骸内恣意翻涌。
同时,也隐约翻搅出那些近期又一次被她饮下的死毒。
第二次照面,都算得上老朋友了啊,娑罗红。
沈尘一心想找人替她解毒,正暗中布线意欲掌握沈家,以便替她大肆搜找解药,而苏腾肯定以为她之前的娑罗红早就已经误打误撞的解了才能活到今日,因此又听令对她下了第二次毒。
只有她自己晓得,这次再中此毒,想逃过一劫已没有那么简单。
藉由火凤妖丹重新替她洗髓,顾如堇能够清楚知道自己体内正在发生什么事。
第一次被沈尘仙力包裹的娑罗红,余毒尚未化尽,新的娑罗红已经霸道的缓缓侵蚀掉沈尘的仙力,试图与旧毒融合──等到新、旧死毒终于交汇之时,就是她顾如堇的死期,药石罔效。
啊,错了。
其实还有一样东西,也许能救她。
沈尘的心头血。
如果她说了出口,沈尘必然肯给,但是,她若要走那样东西,沈尘今世也就即将走到尽头。
真正有用的仙人凡躯心头血,必须在活人身上剜心取血,直取到最后一滴,人都还不能死……那才是含有仙魂及神力的心头血,力量比一般的神仙血肉都还强悍得多,据闻,甚至可蒙蔽天道,使人起死回生。
万里无风想从沈尘身上得到的,无非是这个。
但沈尘是何许人也?是她的小尘子!她怎么可能舍得噬他的血,眼睁睁看他殒命?
万里无风,做你的春秋大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