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堇没猜错,万里无风的目的很快便昭然若揭。
两日后,洄暮城来了人,到苏腾的别院请她去见取音阁阁主。
她被带进取音阁,都还没走进大殿,就看见苏腾垂首站在一旁,脸色不善,显然他比她更早见过万里无风,看样子是场不欢而散。
“七七。”他听见顾如堇的脚步声,轻声喊住她,却仍低着头。
为求见万里无风,苏腾一身严装整齐,再不是平时的那副邋遢模样,书生巾将他平时散发整齐挽在脑后,胡渣子全都除得干净,露出他柔和的面庞和意外秀气的五官,藏青长袍沉沉泄地,更显得他身形削长笔直。
“这次的娑罗红,阁主不让我做解药。”
顾如堇一笑。
“猜得到。”
要是有解药,难保苏腾不会偷偷弄来给她,要是有解药,她就很可能不肯乖乖就范,去骗取沈尘的心头血,万里无风是商人,而且是极懂拿捏人性的恶毒奸商,他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逼她再无退路。
“如堇,妳见阁主时千万不要犯傻!”
苏腾终于抬头看她,他握紧的拳头里,还是习惯性的攒着那枚玉铃铛,面无表情,脸色比平时苍白得多。
“解药的材料都在阁内,妳这毒我还是能解的,阁主要什么,妳就答应了吧,总之不过是场交易,只要这回任务完成,妳和顾轩就能买回完全的自由,我求过阁主,他允了──”
顾如堇无视苏腾,走过他身边,一抬手就掐住他脖子。
那力道太狠,苏腾没防备,后脑蓦地挨墙发出巨响,俊雅的白皙面容上,很快泛出难受的红晕。
旁边有个女子惊怒大喊,“妳干什么?放手!放手!快来人,杀人了!”那女子唤来守卫,引发一阵骚乱。
“苏腾,我既然喝了那杯药茶,就当是偿还你所有恩情,你我早已两清,你没资格决定我该怎样做事。”
在守卫动手之前,顾如堇就先松开苏腾,修长脖颈上烙着怵目的鲜红指印。
“咳咳,咳……”
苏腾一阵呛咳,再说不出半个字。
“哥!你还好吗?”方才尖叫的女子奔了过来,急着搀住苏腾,美丽温婉的脸上全是焦急。
顾如堇没理会那女子容颜带给她的淡淡熟悉感,抛下两人,也不理会还急着想对她说些什么的苏腾,径自进了大厅。
*
万里无风端坐堂上,一头皓雪白发如昔,三十余岁冷肃如锋的面容,也仍如昔的未曾老去,顾如堇看得出万里无风必然也是个已有驻颜法术的修行者,且道行不低,但,他到底是人修、妖修、还是魔修?实力又如何?她一直以来就看不透。
在万里无风身旁随侍的黑衣人,顾如堇也认得,此人是取音阁杀手榜上最为实力莫测,经年不变的第二把交椅,孤拔。
万里无风没有半句客套,直指主题。
“顾如堇,妳也是修仙者,必定知道沈尘多么有用,妳取他的心头血,我只要一半,另一半妳自己拿去解娑罗红的毒,他剩下的骨肉也全归妳,此事一了,老夫承诺妳可任意脱离取音阁,取音阁也决不再为难顾轩。”
“心头血?我去取?阁主这是说笑吗?”
顾如堇真的放声笑了,覆面的黑纱都飘扬起来。
“姑且不论我拿不拿得到,我要是杀了转世神仙骨,所有孽债便是我一人全背上身,还想什么修仙?阁主答应给我的那些东西又有何用?只怕天谴很快就随之而来,我的死期也不远了!”
“这刀,妳接着。”孤拔说话了。
他向顾如堇扔来一柄带鞘短刀,约莫三吋长,她才接到手里,就被刀上全然冰凉无情的冷冽气息激得一颤,就连已经吸纳火凤妖丹的她,在这把刀面前都觉得酷寒如堕冰窖。
“这是?”
“斩生除孽刀,用它取血。”
顾如堇拔刀出鞘一看,却发现那么凛冽的刀气之下,它居然是把没有锋刃的钝刀。顾如堇诧异地探出小指尖用力抹了抹,刀子圆滑冰冷,她毫发无伤。
“无刃之刀,怎么取血?”
“此刀上弒仙神、下斩妖魔,杀什么都不会产生罪孽,但它只能伤得了发过誓言的灵物。妳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让沈尘亲口说出,他肯为妳而死。之后,哪怕妳用这刀一片片剐他皮肉,将他折磨到断气……什么天谴都不会有。”
顾如堇盯着那把没刃的刀,内心暗道:“在我手上割道痕迹试试?”再将指尖凑过去,她都还没完全按上刀锋,已如触电般收了回来。
刃口看起来仍是一派圆钝的模样,但血迹已经顺着她的肌肤纹路汩汩流下,滴在大殿的白玉地板上。
难怪,他们非得逼她去做这件事。
顾如堇收刀回鞘,讥讽一笑。因为,眼下就只有她,能做到让沈尘说出这种如诺如誓的蠢话,而沈尘甚至早就这么对她承诺过了。
“什么都可以给妳,师父……命也可以。”
忽然,顾如堇的心脏收得死紧,很痛。
“动手的期限呢?”
“妳毒发前都算数,这是延迟毒发的缓解剂,十日一粒,能延半年。”
顾如堇接过药瓶,把短刀别在自己腰上后,一脸平静的抬头仰视万里无风。
“除了阁主刚才答应的事,我还有额外的条件。”
“尽管说。”
“第一,五个月后沈家将要重启一次族会,决定临时家主,这段时间,还请阁主倾尽全力拉拢沈家分支,让他们表态支持沈尘,此外,阁主当天必须出席,我会在那天取得他的心头血,直接缴上。”
万里无风一点也不考虑,点头允了。
“这不难办。”
“第二,先把能治好顾轩的药给我。”
“也可以,”万里无风同样答应得很快,却不是全盘应允,而是缓缓道:“先给一半,得到沈尘心头血的当天,再给另一半。顾如堇,妳要明白,老夫已是退而又退忍而又忍,此事最后若失败,不只妳必死无疑,顾轩活着,也将生不如死。”
“明白。”顾如堇垂下眼帘,漠然盯着刚刚被那把怪刀割出来的血口,那道破口异常疼痛,而且一时没有愈合的迹象,血珠子串串滴向白玉地板,不多久,汇出一漥小红池。
她没有筹码能要求更多。
“苏腾那里妳不要住了,尽快回沈府,有人正在查妳是否涉及当年血案,被沈尘听说什么风言,怕是不妥。”
“……明白。”
即使她没有杀沈家人,但她曾参与耘剑山庄灭门、视死不救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沈尘听说自己也是耘剑山庄灭门的推手之一,会是什么反应?
推开她,离开她,还是报复她?
一个人赖以维生的信念,有朝一日若被全盘摧毁,那会是何光景?
顾如堇很想见见沈尘,哪怕只是遥遥相望的一面,没有只字词组,也行。
“我走了。”
她随便拭净刀身,离开取音阁大殿,回到走廊上时,苏腾居然还没走,刚才那名满面愁容的女子正服侍苏腾上药,他声音嘶哑地喊她。
“七七,千万不要离开我的别院,有危险。”
她没回头。
对于一个已然恩断义绝的人,她无话可说。
苏腾,你终究要懂,顾如堇从此决不肯再承你半分人情……因为我再也还不起了。
*
顾如堇回了沈府,却不是从正门回去,而是像个贼一样的跳屋顶,沈府当然有护卫,但再多护卫也没一个有能耐阻止她。
沈尘不在自己房里,这么晚了,他会去哪?
她绕了沈府半圈,好不容易听见沈尘的声音,于是顾如堇径自跳上那间暗卫最多的屋子,横躺屋顶琉瓦窃听起来。
没听几句她就知道,苏腾警告她的事都是真的,沈家果然已有人在查她!不过,他们查得到的也不过就是取音阁刻意走漏出去的消息,关于她真正的来历和目的,沈家再有通天之能也查不到,不过,这显然并不妨碍他们对沈尘的洗脑。
而且这次来洗脑沈尘的可是个大人物。
屋里,沈家最受瞩目的年轻新锐沈慕,正恭恭敬敬扶着一个眼神锐利的老头儿,这老头就是目前沈家地位最尊的沈太公,沈尘就坐在沈太公对桌,摆出肃然淡漠的表情,这神色与过去她在对他训话时相差无几。
“你还不信?那顾如堇,打从一开始接近你便不怀好意!虽然当年攻上耘剑山庄的人里头查不出是否有她,也还查不出她是受谁指使,但此女当年既与你一同坠崖,她的目的岂不是很明显了?如此一来你还要相信她?”
沈太公威严的声音传来,其中夹杂着沈慕的缓颊。
“哎,小十五,太爷爷对你说了半天话,无论如何你总也得回一句吧?”
沈尘撩开手中那盏青瓷的上盖,茶烟裊裊漫出,堪堪掩住他细微表情。
“都听到了,太爷爷。”
“你还是没说,对那妖女究竟是何打算……”沈太公实在恼怒,这沈尘油盐不进的态度,几度令他想将手中那把四爪龙枴直接打在他身上;但,沈尘的沉稳模样又果真与他已死的父亲有几分相似,沈太公心里也有几分缅怀,转念后口气也缓了。
“罢了罢了,我也不问她了,我就问,你与晏晶到底相处得如何?晏府一直在等着提亲,此事两家都乐见其成!像你这么一个脱离沈家多年的尴尬人,与晏府联亲可以最大程度巩固你势力,晏晶能给你的好处,多得你难以想象!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晏晶?听到这两字,本来已经在打瞌睡的顾如堇,一个激灵都醒了。沈尘会怎样回答?她没忍住又拨开另一片瓦,仔细望着沈尘。
“沈尘知道。”
顾如堇差点笑出来。
沈尘那一脸表情她如何不懂?每次他有什么事打算阳奉阴违时,都是这副淡淡然叫人看不出心声、又没办法对他发脾气的样子。
果然,沈太公也没办法了,他摇摇头,一脸怒其不争,喝掉整盏茶后跺跺那把沉重的龙枴,沈慕会意,立刻趋过来把沈太公送出去,背着沈太公,他还对沈尘挤眉弄眼了几下,嘴型很夸张的无声显示着:“傻啊你!你不喜欢晏晶,就要趁机推荐给九哥我啊!我还没娶正妻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尘弯起嘴角,也无声回了沈慕四个字:“下次一定。”
顾如堇真的笑了。这个沈慕,看来是沈家里头少之又少对沈尘是真心结交的人。
她的小尘子,不必靠她就自己交起朋友来了,看来过得还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