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尘其实已被沈太公叙叨了一个时辰,离开房间时对着夜下的沈府园林,实在不免满面倦色,在他心里,听沈太公训话,比被顾如堇指定满山追杀一头猪还更累得呛。
仰望如钩的月,他想念谷底的日子了,他想念师父了……
才正如此想着,还没走上阶梯,沈尘便顿下脚步。
他房外的柱子边,倚着一名面覆黑纱的黑衣女子。
除了顾如堇,不会再有人那样装扮了,但她此时怎会出现在他房门口?
“师父?”
“对我这妖女,你作何打算哪,小尘子?”
沙哑的声音里,仍听得出打趣的意味。
沈尘眼神一动:“太爷爷说的话,师父都听到了?师父听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顾如堇打个呵欠。“沈太公一迳反覆骂我连词都不懂翻新,有啥好听的?我没那种爱听别人诅咒自己的特殊嗜好,听两句就睡着了,你们谈起晏晶之后我才醒的,好像她这些日子一直待在沈府没走是吗?你与她相处得如何,是不是准备去提亲了?”
沈尘这次却没被她逗得连忙解释,他睁着盈亮的眼瞅她。
“师父不也一样和晏轩待在别院,乐不思蜀整日不归?师父与他相处得如何?是不是也准备换个徒儿了?”
顾如堇瞪他,一时哑口。这死孩子!
“哪学来的利嘴?”
“师父走得干脆,连日以来只字不留,敎沈尘学会何谓伤神伤心,自然也学会唇枪舌刀。”
沈尘接下来的动作,却熨贴得让顾如堇又气又想笑。
“干什么?不是牙尖嘴利学得很好要拿来对付我了?那你现在又做什么?”
“那些是学来应付外人的,不是对师父。”
沈尘一气呵成的开了门,将顾如堇拉进幽暗的房里,再关门,接下来严严实实的把她按在怀里。
他闷声道:“想妳了,师父,很想。不要谈晏晶,我不想听到她的名字。”
好了,心软得可以。这叫她怎么发得出半点脾气?连藉机发作都不可能。
“这个,你拿去。”顾如堇叹气,一只瓷瓶凉凉的从她手中滑入沈尘掌心。
“师父?”
“私下交给晏轩,拉拢他。”
“这是什么?”
“晏轩知道。”
师父,妳到底想做什么?
沈尘很想问,但他问不出口,因为,若是顾如堇反问他,沈尘,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没有把握能顺利的说谎,而不被看穿。
他们毕竟过于了解彼此,所以,沈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师父有事瞒他,他也有事瞒着师父,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却无法说破。
可是,很快就会有个结果,到时他不需再瞒。
想到这里,沈尘低落的情绪又稍微高昂了点,他放开顾如堇,问:“师父,妳今晚睡那儿?府内没听说妳要回来,没备下房间……”
“睡你房间啊。”
沈尘愕然,愣是没能立即回神。
见他在淡薄月光下明显惊讶的呆滞表情,顾如堇觉得有趣,起了调笑小徒的坏心思。
她拿手指刮刮他的脸,嘿嘿笑:“怎么?你房间就只有自己能沾,被子只有自己能盖,睡不得别人?分一半给师父也不行?”
盖被子……无法克制的共寝画面浮上心头,沈尘虽然立刻抑止内心走偏的想象,但脸上仍旧染得一片绯红,说话都不太达意了。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师父的意思是什么?沈尘不太明白……”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累了,要你的被子睡了啊,别吵我。”
顾如堇打了个呵欠,不客气的走向沈尘的床,整个上半身都扑在他床上一阵胡乱打滚摸索,无视沈尘愈来愈诧异的神色、愈来愈红的脸──最后,她卷走沈尘床上的被子,窸窣几声轻响开了门,跳上房顶摊平。
过程轻快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沈尘再次愣在门口,傻站在自己屋里,抬头去看琉璃瓦上顾如堇隐约侧躺着的身影。
……睡他房间,盖他被子?师父原来只不过是这个意思。
怎么好像有些失望……
不,不对,他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沈尘默默走出廊外,从净水缸里取了一瓢冷水,泼了泼自己发热的脸,然后回房,拉出椅子坐在顾如堇被月光淡淡投射下来的影子下方。
她在屋顶安睡,他在屋内守望,仰视星月一般的静静看着。
整夜,沈尘合衣不寝。
隔天一大清早,当顾如堇的身影掀开被子跳下屋顶的瞬间,沈尘也同时睁眼。
知道顾如堇要离开,他想站起身来去追,却发现脖子僵到动弹不得,这一迟疑之下,顾如堇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他的被子还在房顶琉璃瓦上铺着。
“嘶……”落枕了。
沈尘按着后颈,不无尴尬的想:下次若要再这样守夜,后脑勺肯定要记得垫颗枕头才是。
后来沈府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粗蛮丑陋的江湖女子,又回到沈尘身边,每次沈尘出现,身旁都有那个面覆黑纱的女子如影随形,彷彿从没离开过一样。
晏晶本应闹得天翻地覆,但不知为何,晏轩却在这种关键时间,派人来将晏晶带走,她不肯,他就半哄半拉的硬是把人拖走,临去时,晏轩对面带微笑出门送客的沈尘,投去深深的一眼。
“给你句忠告:多防备些,你不知她何时会卖了你。”
沈尘丝毫没有犹豫就回答:“不,她不会。”
晏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他好修养,可能会给沈尘一声冷哼。
自从顾如堇不告而别之后,苏腾就将自己关在别院足不出户,明显变得沉默寡言魂不守舍,导致他对顾如堇就算没有太大敌意,也实在没办法产生更多好感。
“曾有一个人,也曾以为她会永远忠贞,不可能离开,不过那人如今日夜受异毒折磨,活不好也死不了,我问他解药何在?那人却说她若不回来,药解得了毒也解不了他心疾。我劝你,沈尘,别当第二个傻子。”
“傻子二字,我回赠给你口中那人,请你转达,不属于他的东西别惦记,如此一来,什么心疾都能不药而愈。”沈尘拱手,脸上依然挂着即将送走晏晶的舒心微笑,一点也不因晏轩的话中有话而不悦。
“晏兄,慢走不送。”
晏轩无言又看了沈尘一眼,最后临走那刻,眼光却是挪向屋顶琉瓦上的那团黑影。
*
顾如堇躺在屋顶上翻个身,目送晏家马车离去扬起的飞灰,心里有些酸涩。
晏轩那番话,其实不只是说给沈尘听,也是在说给她听,她听得出,晏轩还是希望她回去见一见苏腾。
可是,苏腾自己中了毒难道不会自己解吗?退一万步说,万里无风也不会容忍自己麾下这么胡里胡涂折了一员重要大将,不论是否苏腾授意,晏轩来沈府说这段话,十之八九就是赚她回去探望的苦肉计。
苏腾什么都算计得好好的,她若是不去探望他,她此后就真的失去了这个弟弟。
顾如堇一笑,心却有点寒。
“顾轩,你说傻的是谁?算计他人的又是谁呢?”
不管这回是不是她见顾轩的最后一面,此生,她已无法再照看顾轩,可是,她至少已将顾轩转托给沈尘,而沈尘允了。
沈尘允了的事就是铁打的事实,从不需要她再去做多余的担心。
这样也好,毕竟她的弟弟已经长成了不再需要她保护的鹰,但还是那么珍重的戴着顾妞儿的小小骨灰瓶,他并没忘记身为雏鸟时的依恋,如此已堪欣慰。
往事可以随风,误会如果说开了将要让所有人都更不好受,那就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需要解释。
她最亲爱的弟弟……
“顾轩,慢走,姐不送了。”
*
晏轩心里有点异样,他皱眉回头对沈府张望,寻找刚才屋顶上的那个小黑点,但随着马车继续前行,顾如堇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很久都没发作过的哮喘,似乎又有些将发欲止。
晏轩习惯性的握住装着姐姐骨屑的小瓷瓶,举起来端详,清凉温顺的淡淡香气很快压下了宿疾带来的不适。
他的心又安了。
“姐姐,妳在天之灵,必也护佑着我,是吧?”
必然是的。
否则,一个凭空迸出的沈尘,怎么会还没站稳势力就能给自己那半份灵药,而且还承诺将来一定能给他另外半份?
苏腾替他看过那药之后,脸色虽然立刻惨白,却点头告诉他:“药是真的,沈尘没骗你,你好好帮他,他确实能够再给你另外半份灵药。”
但晏轩注意到,那晚苏腾的举止很是异常。
他要人做了一桌小菜,一碟馒头,一坛陈花雕,摆上两副碗筷两只酒盏,独自一人在湖心的向晚亭内扔馒头喂鱼,自饮自酌,时不时还向无人的对面空座位上说话、作势倾听、斟酒。
后来似乎是喝高了,他仰天大笑,最后却把两只酒盏都攒在手里,伏在桌上,良久不动。
晏轩讶异的发现,苏腾不是醉倒了,他在哭。
他更惊诧的是,两只酒盏竟在苏腾看似无力轻握的掌中,一霎时便被揉成碎片,碎屑扎穿苏腾的手,鲜血逐渐流上石桌,苏腾恍如不觉。
相识多年,他不知道他苏大哥竟然会武功,而且造诣还不低。
苏腾后来低声喊了什么,他靠得近,是听得见的。
“……顾如堇……妳无声无息就要这样去死?妳真对得起我!对得起我……”
苏腾这样闹了大半夜,隔天清晨,别院里就进驻了一拨陌生武卫,牢牢看住苏腾,他从此在别院内深居简出,谁都不见。
就连晏轩想传话给苏腾,都必须透过那名叫做韩烟翠的女子──她自称是苏腾未过门的正妻,苏腾也只是像平常一样无所谓又不正经的笑着,并没否认,但不论晏轩怎么看,苏腾都象是被这陌生的美貌女子监管、禁足了一样。
晏轩轻声叹气。
怎么愈来愈发现,有许多事恐怕不是他眼中所见的那么单纯?
他有心想帮苏腾和顾如堇再牵一回线,但他这时才深深感觉,这些人的纠葛、甚至连沈尘这号人物都不仅止是表面上这样单纯,他怕是已经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