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前那一日，顾如堇大清早的去平日无人的隐花池畔取仙露，无意间，看见小师妹韩如意在沐浴，她本来平滑光洁的裸露肩膀被隐花池水冲洗后，异样的冒出一个极特殊的印记，她疑惑的停下来看了一会，却发现当韩如意擦干肩膀之时，那印记又瞬间消失，肌肤恢复光滑无痕。
顾如堇满怀疑惑，想起她曾在典籍里读过这种可以隐藏的印记，好像是某些隐密门派用以辨别自己人才有的手法？
后来，顾如堇在闲谈间向见多识广的三师兄刘如松询问了此事，却没想到，三师兄竟然是取音阁派来潜伏的内奸，而韩如意身上的印记，正是取音阁特有的记号！
刘如松很快便猜到顾如堇已发现了韩如意的秘密，为此，刘如松与韩如意合谋，取得叶如岚的亲笔手书，谎称叶如岚相约，联手诓骗顾如堇在仙器殿外等人，却是一步步引诱她去触动月波刃的禁制……
刘如松的本意，或许只是要借刀杀人，让顾如堇被月波刃强大的禁制反噬而死，却没料到，顾如堇居然真有能力和月波刃结下主仆契，眼看顾如堇就要与月波刃结契成功，刘如松慌了，马上去引来当夜巡逻的同门一涌而上，谎称顾如堇是外来奸细，打算窃取本门仙器，于是，一群不明就里的同门闯入月波刃禁制，强硬打断顾如堇和月波刃正进行中的契约。
所以，顾如堇只来得及取下半片月波刃，在还没有真正完成契约、又无法灵活控制月波刃的情况下，她手执残缺仙器，处于月波刃霸道的控制状态，不由自主灭杀所有擅闯仙器禁制的同门……
在顾如堇残留的记忆片段里，叶如岚巨细靡遗的搜索出她当年的恐慌，惊惧，无助。
顾如堇足踏一地血泊，她内心充满惊惶，然而，那些恐惧都被反应不过来的木然表情，以及那片迅速浮在她脸上的叛徒烙印所掩盖！
画面一转，透过顾如堇的回忆，叶如岚看见了自己匆匆奔来。
对了，当夜，他正是在月波刃发难杀人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
他做了什么？太多年了，他那时又太慌张，叶如岚忘记自己第一时间做了什么？他应该会认出如堇吧？她那么惊慌无助，他应该是先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叶如岚觉得，自己和当年的顾如堇一样焦急，他现在捏着冷汗，等待着当年的他究竟是什么反应？
当年的顾如堇就如溺水者捉到浮木，凄慌而焦急的喊他：“大、大师兄……我不能控制自己……”
此时的叶如岚，看着顾如堇记忆中当年的自己，对着她脸上丑恶的印记，和地上同门的尸首，他一下子露出肃杀的表情，他祭出幽冰万剑，对顾如堇断喝：
“妖女！妳是谁？谁是妳大师兄！”
那时的叶如岚，一时间认不出那是顾如堇的脸，当然紧急时刻也没辨认出顾如堇的声音！所以，年轻气盛的他，以为是外来的妖物闯入。
妖女？
妖女。
──凄惶的顾如堇，百口莫辩。
今日的叶如岚，胸膛剧烈起伏，浑身都被绝望感淹没浸透。那时，他怎会是这个反应？他忘了，他全都忘了！这种比心魔誓还痛苦的冰冷，就是顾如堇当年的心情？
叶如岚眼睁睁看见，当年顾如堇脸上的泪水，流成两行鲜艳的血注。
她对着他和后方源源不绝赶来的其他师兄弟，凄然一声尖啸，手持月波刃，真正叛逃！
是他那一声妖女，断绝了当年顾如堇唯一仅存的希望，以及向师门求助的心。
如堇，如堇……原来我曾，这样待妳？一点冰凉，从呆愣的叶如岚眼中慢慢滑落。
*
当年的顾如堇逃出师门了。
她只知道自己杀同门窃月波刃，证据确凿，这下必定会被逐出师门，再也没有退路可走，而且，那时第一个用痛恨的声音，对她怒喝“妖女”二字的，不是旁人，是她心底曾如此单纯，追逐恋慕崇拜的大师兄！
那时的叶如岚，只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事。
不管她再怎么想解释，他终究是先相信了这一地血泊，和她脸上的狰狞；她与他，再无丝毫可能。
曾那么怜惜她，若有似无的暗示过未来承诺的大师兄，是第一个喊她妖女的人。
怎么可能还有谁会相信她清白？
顾如堇年少单纯的心智彻底崩溃。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才做出这种残杀同门师兄弟的恶事──当逐渐赶来的更多人，都用眼神明确果决的定了她的罪，何须她再多费唇舌的解释？
一念心魔生，寒彻骨，彻底死去的心，片片碎散，终于风化。
“没有人信我，你们没有人相信我清清白白！”
是啊，谁信呢？
她满手是血，一身煞气，谁信？
要是她和围攻她的人互换身分，也不会相信这个当场杀人被抓的凶手，口中那句可笑的清白！
“没有人……”
顾如堇仰天长笑，红着眼再不犹豫，驱动月波刃，冲出满山不可承受的千夫所指，投向南方，那个素来受正道鄙夷指责之处。
洄暮城，取音阁。
你说这里是邪魔歪道，但在此，却拥有最公平的利益交换，不会再有人用那些令她难以忍受的指责眼神，又恨又怒又痛苦又遗憾的……看着她。
再也不会有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
因为，取音阁内由上到下的每个人，都是心里有伤的狠戾怪物。
取音阁内，他们从不需要彼此矫情舔伤。
他们只是围在一起，把自己的伤口紧紧贴在隔壁的人身上隐藏着，不带感情，无视痛苦的，联手对外厮杀，为求结果，不择手段。
久了，积满失望灰烬的心，自然也不会再去妄想，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去守候，值得倾尽一生去信。
“啊！”叶如岚象是被毒蛇痛咬了一口，倏地抽回神识，他茫然退了一步，巨大震撼后的空白神色面对顾如堇。
她，她怎能如此平静？
眼前的顾如堇，还是那张烙印鲜明的脸，平静得就像那些事从不曾发生在她身上，好像他刚才感受到那些绝望和冰冷，完全不是她的情绪。
“如堇──”
他的颤声被她打断。
“叶如岚，顾如堇立誓，助你除心魔，取回涤凤宗完整仙器，让你将沈尘顺利收入涤凤宗门下，只需你应许我一件事：倾你之力，庇护沈尘，永不违逆他心意，永不逼他做不愿的事。”
他急道：“好！但如堇，妳今日既然肯对我立心魔誓，为什么过去不这么做？如果，我更早一点就晓得……”
她却冷笑：“早一点？叶如岚，再早一点，我若这样私邀你见面，岂不是自投罗网的找死吗？像你这么相信自己双眼的人，又已经立下心魔誓要杀我，我如何能信你？”
“今天，我正是有了可以完全胜过你的把握，才敢孤身来见你！”顾如堇一声哼笑，手里仙力火光猛烈一灿，凭空出现一头鲜亮璀丽的火凤凰，护在顾如堇身前张扬地展开双翅。
“九阶护主兽！”叶如岚大为惊诧，不禁倒退半步；他手里仙剑感受威胁，护主之余，发出细鸣。
他震慑了。
他曾听过柳易谦的描述，顾如堇当初上落凰翅求助时，还是个破损识海刚修补完毕、身上毫无仙力的普通人，但她今日竟能一蓄仙力就让他感到威胁，而且还能收服一头等级最高的火凤妖鸟成为护主兽！
那时距今，也只不过短短两个月，她莫非得了什么仙缘妙法？
“如堇，妳的仙力从何得来！”
火凤的张牙舞爪稍微收敛，静静伏在顾如堇身前护着。
“我那徒儿既是个神仙投胎的骨肉，跟着他，最不缺的就是仙缘。养他育他这十年，我遗失了记忆，碎了识海，根本不可能敎沈尘仙法，但他却误打误撞捡走我这半片月波刃，又凑巧从仙器里学会涤凤宗正统心法，要说他和涤凤宗没有缘分，这话连我也不信。或许，我也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牵引者。”
顾如堇重新端起酒碗。
火凤是她刻意唤出来的，必须让叶如岚看见她透过特殊因缘所得到的实力，有了这种真凭实据，叶如岚才会相信沈尘能够带给涤凤宗好处，他才会真正一心一意的助沈尘建立地位。
这些年来，顾如堇已经养成了一颗只信利益，不信情义的冷心。
“神仙骨！”顾如堇的言语果真让叶如岚震惊了，长老不能完全透露天机，只说沈府遗孤至关重大，但他没想到，沈尘竟有这么大的来历。
仙人投生的凡身，俗称神仙骨，据说在符合某些条件的情况下，其肉能延寿、其骨能制绝品仙器、而其血与仙力，能辟世间毒……
“妳说，沈尘是神仙骨？当真？”
顾如堇酒碗停在唇边，良久，不动。
提到沈尘的神仙骨，想到神仙骨的血肉骨都是具有异能的至宝……这才让她想起一件事。
为何她当年竟没有死于剧毒“娑罗红”，还让它二次发作？她想起来了！就是因为她误打误撞喝了沈尘的血！
头一回她毒发，沈尘还年幼，不知如何是好，便去取水试图喂她喝，沈尘的手指当时被粗木屑扎伤了，血丝染得那碗水淡红，那碗血水就这样被她半洒半噎的喝进少许。
或许就是稀释的神仙血发挥作用，才让她将本该一发作便毙命的娑罗红剧毒延到数年后，才又再次发作。
第二次毒发，沈尘回来时她其实已是离魂状态，但那时，沈尘已自行从月波刃里参透仙法，练出一点仙力，那时他把自己的仙气强硬输入她经脉，裹起娑罗红强硬压制了，之后鬼差虽被引来却不敢收她的魂，她意外捡回一条命，之后她体内才会出现那抹行踪莫测的一团仙气紫光，看来确实是那团仙气裹着娑罗红的毒性镇压，她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她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沈尘。
如此一来便不难想象，如果沈尘是神仙骨这事倘若被泄露出去，想夺取他的势力将会如何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
这个消息，取音阁想必已经不知从何得知，并且牢牢掌握，万里无风才会多年来紧咬沈尘不放。
“大师兄，当年沈府灭门的任务前，我曾服下取音阁死药，结果我坠谷没法回去领解药，但却没死成，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沈尘，因为，他的神仙血。”
叶如岚哑然，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其实，他心里对顾如堇的话已经信了九分，又想到自己差点亲手错杀沈尘，他心中一时有些迷茫后怕，冷汗已泛出。
只希望这错还来得及补救吧。
为了挽回沈尘对涤凤宗的好感，叶如岚此刻下定决心，涤凤宗将倾尽全力助沈尘重挽他本应拥有的地位。
“如堇，妳与那沈尘，当真只是寻常师徒？有关你俩的风言传闻早已闹开，不只是传闻吧？如堇，我亲眼见他与妳亲近，还有，妳为何替他做了那身衣裳，今晚还让他穿着过来……”
叶如岚心神一定，眼神再一次投向顾如堇，眼底的不认同和劝阻，令她心里极为烦闷。
沈家的老头们对她说教，她全都可以当作耳边风，但连叶如岚也要对她囉嗦，她却一句也听不下去，甚至无端升起愤怒抗拒。
我与沈尘如何，你一句话都没资格评论！
于是，她根本没细听叶如岚在说什么，叩的一声抛下海碗，连火凤虚影都感受到她的忿怒，张口一啸锐声，妖气盈耳，震得叶如岚手拈护身诀，又退一步。
“叶掌宗！你如今还呆站在这里做什么？旧也叙过，话也说完，三更天都过了，新郎倌今夜还真不打算入洞房？要是韩如意的洞房花烛真被我这样毁掉──叶如岚，我的老东家，取音阁万里阁主，他那么疼韩如意，还默许她从取音阁拿药给你……阁主绝不会放过我。”
叶如岚喉咙一阵发苦。“如意给我的那些药，真的都来自取音阁？她想害我？”
他信的人，他深信的事，怎么一夕间是非颠倒。
一枚瓶子从避雨亭内抛出，落在叶如岚手上。
“叶如岚，取音阁内可不是只有毒药，韩如意虽然利用取音阁，她却恨万里无风丧心病狂，掘地三尺挖走她母亲的尸首！她要不是死心蹋地的对你，绝不会肯去找万里无风，替你求得这些防止走火入魔的丹药。你与她已经是夫妻，心里还有这么多事瞒着对方，勾心斗角不累吗？这药瓶，你自己拿去问她来历，看她有多在乎你，肯对你说多少真话。”
说完，顾如堇再不理会他，自己又倒了一满碗酒，慢慢喝起来。
该说的实话她都说了，信与不信是叶如岚的事，她对叶如岚有一点还信得过，就是极爱面子重名声的他，绝不会把今晚这些事对外人说开；至于他去对韩如意这个“内人”把话说开了以后，两人是否还能一如往昔的恩爱相敬？叶如岚的后院是否起火？
这就真的和她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
顾如堇曾经想象过很多次，若有一天，大师兄知道一切的真相，会是什么情景？他会不会对她产生心酸不舍，他会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后悔？而她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渴望发泄？
会不会干脆把成就她也毁去她的涤凤宗，夷为平地？
但现在，她却只是嘿嘿一笑，只觉得心里沉淀着的恶气，一次全都吐得干净，干净到心口只能倒映着沈尘，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事物。
无论如何，顾如堇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这么心平气和的把这事透露给叶如岚，但却已不在乎他会有什么反应，此际在她心里，叶如岚早已不是她的大师兄，而只是与她彼此互利共生的交易对象，如此而已。
顾如堇目送叶如岚离去，旧地重游，喝的又是酽酿的过往青春，她虽无旧情却仍不免思绪摇曳，每一口酒浆入喉，都觉得浓郁苦涩。
火凤被她收回，避雨亭一下子重新陷入寂寥黑暗。
此酒入喉如刀，应该的。
这酒，封窖的可是她凄凉惨沮的前半生，直到今天，才真正了结如许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