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凤宗宴客大厅内,此时仍旧喧嚣热闹,除了少数人先行离席,众人还在饮酒劝酒闹酒,子时三刻,涤凤宗大殿外迸放烟火满空震荡,流光接天。
落凰翅山腰上的避雨亭,隐约可听得那些喧嚣,亭子里却是异常死寂。
亭子里有一个人,一双略略发红的眼睛,正在平静看着熟悉的景物,可是,她手中那个不断晃出琥珀涟漪的酒碗,却在在说明了她并不平静。
喜庆烟火的流光,遥降避雨亭,也一枚一枚绽放在她酒碗中。
手持一满盏,映她掌中烟雨繁。一枚一枚坠落的,看在顾如堇模糊眼中,都成了那夜被她一一击杀的师兄弟。
“……敬,所有我对不起的师兄弟们。若有来生,顾如堇承诺,必定百倍,千倍的奉还。”顾如堇一笑,满海碗的酒一口饮尽,心里酸楚至极。
几十年前出事那晚的情境,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热闹,与今日何其相似!
涤凤宗门内适逢百年才一度的群花宴,也是像这样放起了烟火,破空的喧嚣遮蔽了仙器殿的异响,也蒙蔽了许多人的眼目,那一夜,她从一个未来希望无穷的修道天才,瞬间跌进走不尽的无间地狱。
她,变成弒杀同门抢夺门内至宝的毁颜妖女。
顾如堇此时已卸去面纱,她手握海碗,桌上是个已拍开封泥的酒罈,那是当年初入涤凤宗,她和同批入宗派的师兄弟们各自催入自身仙法,所酿制的独特仙酒,一罈罈全部藏在后窖里,本来约好未来某天一起开封痛饮,没想到诺言历历如昨,至今却已经物是人非,她与同门的情义荡然无存。
七彩斑斓的焰火,照出酒浆透彻的琥珀光,倒映她脸上已不明显的纵横伤疤,和大片紫红色的狰狞烙痕。
那年,她听从韩如意所传的讯息,一心以为大师兄将在当晚对她许下共修之诺,她于是在仙器殿外满怀紧张的等待大师兄,奢侈的烦恼着,究竟该默许还是先婉拒?
几十年后的此时,她也仍是在烟火灿烂的夜等待叶如岚,却是在破坏他的双修大喜婚宴,而她已心死如槁。
*
又一波烟花绽落,她等的人姗姗来迟,终于赶到,叶如岚冰色的飞剑蓝光,缈然而至。
叶如岚颀长的身影停在檐下,烟花聚散间,他不敢置信又不得不信的看着顾如堇,如隔几世。
“顾如堇,真的是妳?”
顾如堇哑声,极难听的发出一笑。
“大师兄,这碗敬你,恭喜。”
“妳的声音,为何如此?”
“难听吗?大师兄贵人多忘事,师兄不久前才在南寥峰下,不惜祭出幽冰万剑,袭杀了两个无名小卒无辜路人,其中一个便是我,当时那冰剑毫不留情的透我咽喉而过,师兄这么快就忘了?”
“那时的人,果真是妳?”
叶如岚落地,按剑在手,尖刃直逼顾如堇,累积整日的怒火疲倦和疑惑,加上不能掩藏的新恨旧情涌上,他大声怒斥:
“顾如堇!为何那时妳脸上没了印记?今日大厅上又是怎么回事?顾如堇,妳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妳自己叛出涤凤宗,为何今夜在大厅上还要故意安排了那人,这样毁我婚宴、折辱如意?妳与我早就没有半分关联了,妳莫非还恨我娶了如意吗?”
“够了,你在说什么?”
顾如堇听不下去了,大厅上发生什么事?叶如岚口中的折辱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知道!她如果真想毁了这两人婚事,今天就不是暗中约叶如岚出来,而是正大堂皇的出现在前厅,一场大闹!
她因而冷笑:“大师兄,我倒是真心想报复韩如意,报复你,但决不是为了对你还有痴心妄想,而是因为你俩十年前和十年后,都差点错杀不该杀的人!”
叶如岚发泄过后,逐渐冷静,不祥的预感开始沉淀心口,他已足够强大,强大到能隐约看出顾如堇并没有说谎。
她可能真的不知道前厅来了那个当日与她一道,状甚亲密的少年;她很可能也是真的来对他透露一些重要的事。
“什么不该杀的人?妳在说谁?”
“大师兄,那日南寥峰你杀人前怎么就没有多想一想?月波刃正气浩荡,煞气十足,是寻常修仙者能轻易驾驭的仙器吗?当年我杀同门、硬要和仙刃结下主仆契,月波刃就将我罪恶烙在脸上,公诸于世……可是,你那天仔细看过没有?那人能灵活使唤月波刃而不受反噬,他真的会是个该杀之人吗?大师兄,你真的从来不曾想过,我坠铁龙崖,活下来了,能与我一道活的人,那又会是谁?大师兄,他姓沈,名唤沈尘!”
“他、他就是那个沈府遗孤……?”叶如岚震惊了。
涤凤宗曾有长老传下天音,预言沈府将会剩下一名血脉遗孤,这遗孤将会与涤凤宗结下不解仙缘,在他的带领下,涤凤宗的声势可以扶摇直上,走向颠峰!
那人,就是顾如堇口中的沈尘?
“妳是说,沈尘就是长老天音预言里的涤凤宗最大机缘?”叶如岚指着她的剑尖轻晃,声音都变了。
他本就一直暗自懊悔,那天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问也不问就起杀心,现在听到顾如堇的暗示,叶如岚今夜灌下的酒都化成冷汗逼出体外。
十年前,涤凤宗突然插手沈府耘剑山庄灭门,就是因为已飞升仙界的五代长老窥得天机,暗中降下预言,告知沈府有一遗孤,仙缘不凡,此遗孤注定要由涤凤宗门人救下,且必将影响涤凤宗未来百年兴衰气运!
顾如堇此言是真是假?
这些年来,叶如岚时常都在长老灵前感叹,那时怎么没来得及救下沈府遗孤,错失了预言中的绝大机运?
不料,十年后的今日他才知道,这个沈尘确实是被涤凤宗门人救了,但那人却是已叛出涤凤宗的顾如堇?
而且,身为掌宗的他,还曾差点亲手错杀沈尘!
叶如岚心里动摇,沉声问:“顾如堇,凭什么让我信妳?证据呢?”
“人心诡谲,大师兄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
顾如堇喝干海碗,呵呵一笑,双靥飘红:“这样吧,听说大师兄当年曾在师父当众逼迫下,为我起了一个可歌可泣的心魔誓,发誓只要我一天不死,你必会亲自缉拿我回涤凤宗,血祭枉死的同门师兄弟。为了这誓言,你几度走火入魔,还是靠着如意师妹不知从哪弄来的大量无名丹药压制,却导致体内丹毒累积过度,原本突飞猛进的修为,因而停滞……”
叶如岚脸一红,厉喝:“丹药一事妳从何得知?”
他心里不安了。
韩如意提供给他的丹药,来源神祕、药性精纯,只说是她家传的收藏,连他都查不出来历,照理说,这事不可能泄露出去才对,但他其实早就心生怀疑,韩如意怎能弄到那么多外界并不流传的丹药?丹药源自何处?他只是相信她不可能害自己,所以不去追问罢了。
如今,叛教之后就投身取音阁的顾如堇,却能立刻察觉他服食过大量克制心魔的丹药,莫非那些古怪而有奇效的药,真的来自最神秘的取音阁?
难道,顾如堇背后的势力──取音阁──非但知道这事,而且也掌握了药源?
叶如岚瞳孔一缩,一个模糊而令他恐惧的揣测,蓦地从心底浮上表面:“顾如堇,妳的意思是,那些丹药来自取音阁?如意真的背着我,暗中与取音阁有所联系?”
顾如堇没打算解答叶如岚的疑问,她已经提示得够多了,这层窗户纸还是让叶如岚自己去捅破,若不是被心魔和丹毒反覆折磨,本来聪敏灵秀的叶如岚,又岂会被身边人蒙蔽了那么多年?
“这种小事何需在意?我有更重要的正事要与大师兄详谈!今夜,当着天地星月,当着大师兄的面,我也为你立个心魔誓,如何?”
顾如堇站起身,掌中浮起半片月波刃,紫光里莫名跳动着红烈烈的危险焰火,叶如岚沉着脸,怕她突然攻击,不动声色祭出防身禁制。
“妳做什么?”
顾如堇没理会他的防备,只是径自在指尖结印,唸诵心诀。
“……此时此地,今夜我顾如堇,立誓于叶如岚,若有一句谎言虚言,立誓不能达成,令我日后催动仙力、度劫历劫时心魔随身,难证大道!”
紫红光芒划破她指尖,殷红的血珠飘在空中,浮在叶如岚眼前。
心魔誓也分等级,顾如堇所立的心魔誓,必须把精血分出一部分,等于是将自己的记忆和要害全都交给对方,这是最凶险也最不可能作假的一种心魔誓。
当年,他犹豫着不愿追杀顾如堇,师父就是当众逼他在长老灵前分出精血,立下这个等级的心魔誓!
“妳这是何苦。”
叶如岚心思极复杂,他曾因此而恨过顾如堇,但又不能完全割舍曾对她的怜爱,有多爱,就有多恨,他只好把这些心思全深埋心底而不表露。
如今,顾如堇却也对他立下了这种誓言……叶如岚咬牙,分出一抹神识裹住那颗血滴,表示接受了她的誓言。
瞬间,那颗已经缠绕着叶如岚神识的血点,又窜回顾如堇的伤口内。
她的表情变也不变,漠然看着血滴钻回自己体内,叶如岚却蹙了眉,现在明明是他在剥开她所有的神识伪装,侵入顾如堇的记忆,却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当年他被迫立誓时,那种全身都被他人意念入侵、犹如被剥光衣服后还恣意折辱的羞耻痛苦。
他也曾被逼着立过同样的心魔誓,他很清楚,此时顾如堇正承受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威胁和恐慌。
见顾如堇额角汗珠纷纷滑下,叶如岚心头不忍,缓下神识的刺探:“如堇,妳究竟为何要对我立此誓……”为了还他一誓?还是仍然爱他?
叶如岚揣测着,不由自主心神激荡,步步走向顾如堇。然而,他还没走入避雨亭,脚步就停止,整个人顿住。
因为,他从顾如堇的神识里,搜出了当年旧事!
顾如堇咬唇,冷汗涔涔的笑。
“大师兄,你别想岔了,我今日肯立这种心魔誓,可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还给自己那一夜的清白。”
叶如岚的脸色,瞬间褪得和顾如堇一样惨白。
他的那丝神识在顾如堇的默认之下,撬开了她的记忆,回到那个混乱的晚上,看见一切实情!
那夜,她杀同门夺仙刃、最后丝毫不为自己狡辩,直接逃下山──下一回顾如堇再出现在他面前,已经变成了效忠取音阁的冷血杀手。
而叶如岚,此际终于真正看见事发前后的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