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精锐小队赶上时,只见整座湖依旧平静明澈,孟绝尘却不见人影。
“没有人?”
“绝尘呢?”
“但手环没异状,他的灵力尚在,不至于有事。”
“又追着魔物去了吧。他有分寸,想必会自己回驻扎区。”
众人议论一会,向来对这个人的放心,让他们很快放弃搜索,轻易忽略了这座湖的异状。
精锐小队离开,微瘸的人影,再次从隐身的树丛后出现。
他盯着湖水,目光发冷。
“火灵根这样折腾还能不死?孟绝尘,你真的就只因天生仙骨,便注定一帆风顺?我程清,究竟哪里应该输你?”
他落在湖面的影子,忽然诡异扭动起来,发出空洞阴沉的声音。
“你本来就不如他,他可是神仙骨……要赢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放弃这副破躯壳,放弃至今的一切,重新来过。”
刚才伤了孟绝尘的那女人,身上也有魔气。当真只有这种方法,能赢过他?
程清动了动自己丧失速度的瘸腿,盯着湖水的眼神,忽然深沉。
“我同意。”
“识时务!等你得到绝对的力量,最强的身体,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手?到时,孟绝尘远非你对手。”
湖面上的影子诡谲一扭,阴恻恻的笑了。
*
孟绝尘再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已躺在一栋陌生石屋里。
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像碎过后又重新再被拼凑一样脆弱,想挪动哪里都痛。
“别动。”一只柔软的手按在他额上,然后,方才见过的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充满谴责的出现在他眼前。
“你的身体还在自行修补,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搬上床的。”
谁?
孟绝尘眨眼,眼前短暂流逝了一些幻象,然后,那张从来看不真切的、他曾无数次喊她“师父”的女子面容,与眼前顾锦怜倾国倾城却写满谴责的脸,叠合起来。
是她。
“妳替我解的咒?”
“解咒不难呀,小师叔,有问题的是那黑蛟的血,只要能施个清净诀,除去那些咒血脏污,人也就正常了。”
孟绝尘瞇眼。
“清净诀必须直接碰触才能起作用,妳怎么近我身的?”
即使中了咒,他也不信她能近身碰到他哪怕一片衣角。
“这……”
面对他冷静而等待答案的注视,锦怜被看得心虚了。
叫她如何解释?她根本不是凭实力靠近孟绝尘,而是被中了咒术、行止错乱的他主动捞进怀里,才算顺利在他身上施展清净诀。
而且,当时比起施展清净诀所需的碰触,两人实在已经超出范围太多,亲暱到她一想起那画面,清丽的脸就开始从眉间泛红。
她心虚地别过脸。
“罢了,没意义的事,不追究了。”
孟绝尘不再逼她回答,他开始整理自己斩死黑蛟后突然短暂失去的记忆,那些记忆,现在又慢慢的被他回忆起来。
他中的咒,显然是强烈逼出人内心执念的咒,当他斩杀黑蛟冒出水面后,一切活物生灵,看在他眼中全都是魔,全都该杀。
若不是有她在,他还不知要误伤多少十二峰修士。
然而,若不是中了这个将人内心阴暗执念全都逼出表面的咒,他深藏内心从未消失的那个执念,恐怕直到现在都还不会甦醒。
他压抑着心里几欲喷薄的情绪,克制的视线轻轻描摩她的眉眼,彷彿此生此际才是他与她的初见──就某个层面而言,确实是。
所以,有些问题该问清楚了,记忆大量复甦的他理应要占上风,理应要能傲视一无所知的她,随心所欲的把这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再受她任何摆布控制……
但此生,照理说应该要很单纯的她,身上谜团却意外地多,多得让他不太愉快的皱了眉。
前生她瞒着他的事太多了,多得这一世他不能容许自己又重蹈覆辙,他深深感觉有必要理解她的一切。
“妳的相貌,为何与我之前所见不一样?”
“身上有个法宝,能遮住这张脸、遮住纯阴体质、也遮掉魔气,免得走在路上无缘无故就被小师叔这样除魔卫道的正派修士,当作万恶魔头给灭了,只是法宝刚好出了点状况,还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再使用。”
锦怜吐吐舌头,诡诈一笑,双手松松的圈住他的脖子,作势比划要掐。
“小师叔,你如今,还动弹不得对吧?落在一个魔头手中,感觉如何?信不信我救你,背后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孟绝尘注视她双眼,泰然自若。
“我相信妳不会作恶,救我也没有阴谋。对不起,最初先误会妳是魔修,刚才甚至想对妳出手。还有,谢谢妳救我。”
锦怜愣了一下,突然对上孟绝尘坦荡的眼眸,她忽然喉头一干,双手僵在他颈边,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一番话半真半假,她本来是真有阴谋的。
当她沿着湖底那条石隧道,把孟绝尘拖到这处藏在山壁底下,位置很隐密、看似长年已无人烟的一栋石板屋时,早就已经察觉,他脖子上挂的那枚水灵气氤氲润泽的宝物,正是千年麒麟髓!
只是,在她还没来得及掐灭自己良心动手去盗宝时,孟绝尘好死不死的就醒来。
现在对着他澄澈的眼,锦怜没来由的慌了。
“那个,小师叔,你既然醒了,这里有一枚补灵丹,你自己吃了,好好歇着,我去给你找些食物回来……”
她不安地挪离那个温度很高的身体,转身想逃,却被床上的青年拽住衣襬。
“顶着这身魔气,想去哪?妳那时说过,需要有人护法,我身上的纯阳诀能替妳遮掩魔气,既然那法宝还需半个时辰才能再用,妳就坐在这里,歇着。”
孟绝尘淡然扫了一眼她清丽面孔上不正常的苍白,倚墙,慢慢坐直身子,让出半张床的空间。
“上来。”
锦怜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敢真的顶着一身魔气远离孟绝尘身边,只好别扭的也坐上床,远避。
“过来。”孟绝尘扫了她一眼,锦怜嗫嚅几声,微乎其微的动了一动。
锦怜整个人反常的紧张起来。
不知为何,现在只要一靠近孟绝尘,就会想到他晕厥前,那双温柔得可以醉死人的眼神,和那句笃定的承诺……
或许是因为自己心理作用,现在她眼中看出去的孟绝尘,再也没办法像之前一样高傲清冷,好像一个本来高在云端上的人,突然从坠下神座,顿时就变得近在身旁,咫尺可触,甚至对她说话时,似乎总带着些说不出的温润,却不容反驳!
现在就连与他无意间对上眼,她都觉得心跳径自变得不正常。
“再过来。”
她又微乎其微的蹭了一下,孟绝尘近乎无奈的叹了气,再次抬眼望她,口吻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是平地惊雷。
“我现在灵力所剩无几,若想要遮掩妳魔气,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妳靠过来与我并肩,第二,妳我赤身相拥。妳自己挑一个。”
“我过来了,过来了过来了!”
这回,锦怜背对着孟绝尘,几乎是弹跳的一下子就乖乖坐到他身边,仅仅衣衫相隔,近得他都能嗅到她身上根本没清理过的血腥,尘土气息。
她苍白的脸出现不正常晕红,除了紧张和僵硬,眉眼间全是倦色。
“连一个清净诀也没替自己施展?”
“没空嘛。”她紧张得浑身僵硬。
她一路将他搬到这里,自己大概都没来得及处理伤口或歇下来喘口气。他一醒,她也只惦记着扔给他一颗上品丹药,给他张罗吃食……而她身上的伤,有一部分甚至还是他中咒时对她发动攻击所造成的,他记得。
孟绝尘心里有些堵。
咽下那颗灵气氤氲的上品补灵丹,他探出手臂,轻触她的背,先施了一个清净诀,去掉她一身血污尘渍,接着将手掌搭在她背上。
锦怜原本又累又紧绷,低头反覆默背水天一色转心诀在熬时间,忽然,浑身干净轻松了,接着,微冷的身体还暖融融的舒坦起来。
她疑惑了一会,才发现孟绝尘吃了丹药,却拿药效运转产生的灵力在替她疗伤。
“小师叔?你自己歇着啊!我还有药。”
丹青子给她的药瓶里还有很多上品丹药,他真的不必这样浪费精力……
“受着就是,别让我多说话,妳在我脸上划的伤,开口就疼。”
锦怜顿时闭了嘴,转过身,孟绝尘朗目半阖,神色宁静,那张端正而褪去锋利的侧脸,柔和得极其美好。
清静了好一会,孟绝尘再次听到她怯怯的声音,充满担忧地传来。
“小师叔,真的很疼吗?”
“嗯。妳欠我一剑。”
──会疼你就别笑呀!要笑,也别那么好看呀!
猝不及防的浅浅笑意,近距离撞入锦怜眼中,撞得她心跳又全乱了套,锦怜一时头昏脑胀的想不清楚,明明她帮了孟绝尘大忙,至少也该功过相抵,为什么还得要欠他?
她累得脑袋连都不会动了。
他渡过来的灵力,纯净温暖,真的好舒服,再加上他承诺要替她护法,她安心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等她迷迷糊糊的醒来,早就东倒西歪的躺在墙上,额头倚着孟绝尘刚挺韧实的肩。
“醒了?”
孟绝尘还是双目半阖的盘坐,端正一如她瞌睡之前。
但,他本来搭在她背上替她输入灵力的手掌,大概没来得及收回,已经被她的身体压得不得不打横落在她腰际,她就像被他整个人揽在怀里睡了一觉。
他依然冷静,锦怜却彻底不冷静了。
窗外夕阳西斜,早就不知被她睡掉几个时辰,她的天衣也早就安安稳稳的融回体内,锦怜整个人跳下床,完全不敢再看孟绝尘一眼,捉紧雾岚就猛冲出去。
“小师叔你安歇,我去找粮食!”
她跌撞了好半晌,终于找到大门落荒而逃,屋里跌跌撞撞的噪音才算歇止。
孟绝尘睁眼,缓缓动了动被她压得麻痺的右手手指,直到脸上的伤痕又扯痛了,他才发现自己本来总是绷紧的神色,这时都放柔了。
“看来,妳真是全忘得干净。”
虽然不知道那个咒湖到底是什么,但,他却很清楚的知道,他原本残损不全的记忆缺角,已经犹如被曙光照耀过一般,补齐了一部份。
过去的他一直以为,那个命定的女人与他之间只有恩怨,但方才,他却在默数她平静的呼吸时,脑中浮现出了,那些隐藏在恩怨背后,纠缠难解的情。
孟绝尘从不曾与谁如此亲近,但当她躺在他手臂里控制不住的瞌睡时,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了……
他清醒着感到右手慢慢麻痺,心里却很平静,甚至有一瞬间,涌起清晰的执念,纯粹直接得令人迷惑。
即将陷落的那一刻,他骇然醒觉,强自压抑碰触她肌肤的欲望,换来的却是她毫无防备地倚在他肩上,神色宁静安然。
他按住颊上初愈合的划伤,强抑心中汹涌。
虽然还不知道那个咒湖的效力究竟能维持什么时候,然而,今日出了这场意外,却是他此世二十三年来,七情六欲最分明的一天。
他皱眉,直觉这不是好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