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血色的梦魇，渐渐消散，虚空中，出现几个朦胧的身影。
其中一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你就是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何须多问？我等你，等你生得比我还美的那天，就来继承我的位子。”
是丹青子，那个名叫炎翼的魔。
“你和他一样，是魔，所以我救你。”
是尘，那个魔傀儡。
最后一个高挑男子负手而立，傲然俯视，明明距离她最远，但他注视她的眼神，却是最透彻的一个，让她感到浑身灼热无所遁形。
他隐含威怒的嗓音，终于在耳边震动起来。
“口口声声说要追上我，结果便只有这等能耐？那些都是他人因果，于你而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便是，值得你身殒于此？千金之子陷于盗贼之手，都知晓要先抛弃身外之物暂求保命，你却只懂盲目往刀子上撞？想清楚，你求仙为了什么？你的道，究竟要走向何方？”
“没有人，能在这条路上停下来等你。”那男子负手长身而立的身形，倏然清晰起来。
清俊至极的眉目，傲然绝顶的身姿。
孟绝尘，是你吗？
锦怜张口想喊，却又隐隐觉得，似是而非。
此人比起孟绝尘，浑身威煞更烈，但若能看透那些威煞，他望着她的眉间，似乎蕴着更多淡淡情愫，男子广袖一挥，她与他之间冒出奇异花苞无数，铺出一条蜿蜒之道，其他人的身影全消散了，虚无之界，只有他垂眸望着她，似是在等她走来，又像是想迈下神座，自己走向她。
但最后，两人都没有朝彼此走去，反而是最靠近她的一粒花苞，在男子再次挥袖后，忽然飘到她冰冷的手中，依偎在她手心里绽放。
那花是重瓣繁复的型态，花瓣冰蓝，花蕊却是纯粹热烈的火焰，一溜烟从她掌中窜入体内，天火被冰色花瓣包裹，不冷也不热，而是融融的暖意，顺着她的灵脉温柔流转。
她空荡的心，便这样被意外的温暖填满。
在一片令人无措却贪恋的暖意中，她还是开口了。因为，他的衣摆如有风扬，与她渐行渐远。
“你要去哪里？”
“去该回的地方。你也有你的道，不该在此停下。”
骄阳如仙的男子，最后烙印在她眼中的神色，竟是一抹比花开还灿，比温泉更暖的柔软浅笑。
他消失的瞬间，那条蜿蜒小路上的花苞全开了，一朵一朵毫不迟疑地涌入她的灵脉，炙热而不逼人的熨贴，是他留给她的无声信息。
她闭上眼，便不想再睁开，不想再让其他的人影覆盖他的笑容，仿佛，这抹微笑她已期待了许久许久。
眼前一片黑暗，锦怜反而更清楚的感觉自己全身灵脉开始疯狂运转，她破碎的道心开始重聚了，这一次，比过去都更加确定而毫无迟疑。
“你说的对，我自有我的道，我想走的路，无关他人。”
像是解开了什么束缚，她身上原本不兼容的灵气与魔气，竟交错融合起来，在丹田里绕出一枚模糊纠缠的珠子，冰蓝、淡墨两色，织就一颗罕见的双色内丹，安定下来，沉入她的丹田净湖里，灵气浩暖，坚固不破。
整整过了一日一夜，孟老道才施施然走出洞府。
“孟老，那女子情况如何？”守在一旁的孟绝尘立刻穿越洞府禁制，开口就问锦怜的情况。
孟老道脸色疲惫，精神却不差，此时听到孟绝尘对他的称呼，嫌弃的歪了歪眉毛，慢吞吞的拱手道：
“咳咳，不知小王爷在问什么？若是指里头那个女魔修，不论死活都能公开处刑啊？哦哦对了，老道这就去纳天监，卖了此女的信息顺便领赏……”
“慢着，孟老，在下是请你来救人的。”孟绝尘立刻挡在孟老道面前，脸色铁青。
“嗯？”孟老道装模作样的摇头：“小王爷都自称在下，尊我为孟老了，那女魔修又与我没有半毛钱亲戚关系，老道何必替她隐瞒行踪？”
亲戚关系四个字，还被孟老道慢条斯里加了重音念出来。
“孟老，你到底想做什么？”
孟老道的白眉抖了两下，露出精光四射的狡猾小眼珠。“也没什么呀，就是家中子孙不肖啊，见了老道都不喊声爷爷，也不打算跟老道说实话，老道这个心里一难受，就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了。”
孟绝尘脸都黑了，早知道要请出此人帮忙，就是给自己添堵！但此时他不得不屈服，垂下眼帘，不怎么甘愿的致上敬长之礼，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唇齿：
“祖爷爷，里面那位是你的侄孙媳、也是我的女人！她现在情况究竟如何了？”
孟老道总算踩了这个从一出生就傲气冲天、从没喊过他一句爷爷的侄孙，如今笑得那叫一个爽爽的小人得志。
“乖孙，诚实就对了嘛！哎，我这侄孙媳倒也有点意思，她被落雷术击中，结果不但肉身撑了下来，居然还突破境界，顺利结丹了！不愧是你看上的女人，果然傲气。”
“她结丹了？”孟绝尘不免惊讶，心里却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多了一分笃定。
“那更好，她的修为境界愈高，处刑后……就更多一分生机。”
孟老道这下子眉毛都彻底扬起来了。
“处刑？喂！你不是认真的吧？”
“纳天监榜缉眼睁睁挂在那里，她又自己犯蠢，没否认入侵纳天监的事，再加上你自报名号把她救走，如今整个皇城都在睁眼盯着孟氏将如何公平行事，人要是不动刑，我自作主张将之包庇，你猜整个孟氏将会如何？”孟绝尘的声音如冰渣碎坠。
孟老道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当时只是玩心大起，才会自报名号，哪想到后续会衍生这么多麻烦？孟绝尘说的对，此时大家都已经知道逞凶的女魔修落入孟氏小王爷之手，要是不处置她，轻则孟绝尘声名尽毁，重则撼动整个孟氏的皇权，招来民怨！
孟老道一时无法反驳，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能指着孟绝尘，哆哆嗦嗦的骂：“你这长了颗木鱼脑袋的臭小子，你替她输了大半天灵气，好不容易把人从鬼门关弄回来，就为了公开杀她？你那时就该出来提醒我，不要说出名号啊！”
孟绝尘气到极点，脸上反而看不出怒意了。
“所以我当时该站出来，让所有人看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孟氏小王爷，顺便吼一嗓子：『祖爷爷，别说出咱们家的身份』，是吗？”
听出孟绝尘低沉的声音是真怒了，孟老道自知理亏，嘟哝几声便托辞自己要赶去替侄孙媳妇炼一炉固本培元丹，即刻逃之夭夭。
应该躺着一个重伤者的洞府小屋内，发出断续的碰撞声，不久后，门被悄然打开，容颜憔悴却不掩绝丽的女子，静静倚着门扉，往孟绝尘的声音来处抬头似在张望。
孟绝尘便这样对上锦怜清澈的眼。
“你听见了？”
她点点头，轻道，“孟绝尘，我确实闯了纳天监，但没有杀人血祭，有人陷害我。”
“我知道，该罚，但不至于死。”
“孟绝尘，我结丹了，如此一来离你更近些了吗？”
“有，挺好的。”
锦怜笑了，这男人怎能说的这么云淡风轻？她循着孟绝尘的声音，摸索着慢慢走去。
她一醒来就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恐怕是那道落雷的后遗症。
本来，锦怜既茫然而畏惧，跌撞了一会，但后来她发现修为达到金丹期的自己，已能释放丝缕神识，准确无误的探索方圆半里内所有物体，也能分辨得出何为死物何为活物，行走时要避开障碍，轻而易举，唯一的困扰只是如果遇上刻意隐匿气息的修士，她一时之间无法察觉罢了。
比如说，若不是刚才听到洞府外孟老和孟绝尘说话的声音，其实这两个高阶修士收敛的气息，她就感受不到。
现在，她耳里听着孟绝尘的声音，脑中依稀残留那个如仙男子的残像，锦怜觉得这样丝毫没有突兀感，而且，轻易令她心生仰慕。
她自我安慰的笑了笑。
往后倘若就这样永远失明，她就可以听着孟绝尘的声音、遥望着那个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温柔而强悍的孟绝尘，如此，似也很好。
锦怜从来没有像此际一样，静下来正视她对孟绝尘的心情。
这么一个公私分明，大道无上的男人啊，偏生他对她的袒护却又是显而易见，这次若非他出手帮她、护她，就是鲁莽行事的她命殒之时，岂止是失去视力那么简单？
锦怜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上这么一个矛盾得可爱的男人了，心里没有什么波澜，只觉得并不意外。
她实在太安静，安静得古怪。
孟绝尘不无疑惑，噤声靠近，步步走向她，直到停在锦怜身前半尺，她的笑容丝毫未变，更没有像从前一样要退后回避的意思？况且，她清澈的双眸……完全没有聚焦在他身上！
总算察觉异样之处，孟绝尘的声音都变了。
“顾锦怜，你眼睛怎么了？”
“醒来就看不见了。没关系，不重要。”她摇头，笑道：“孟绝尘，我有话告诉你。”
锦怜将脸转向孟绝尘的声音来处，不论接下来他将如何看待自己，心里那些话，她都不打算再隐瞒了。
许是看出她神色不对，孟绝尘没有打断她，而是站在一旁，不出声的等。
“孟绝尘，我最初接近你，只是想要得到你身上的千年麒麟髓，替抚养我长大的恩人重塑肉身，就连之前送你的那套软猈甲，原本都是想与你交换麒麟髓的。”
孟绝尘的响应声纹如常，一丝波澜也不起。
“无所谓，你送的东西，我不打算退还。不过，我承诺你，若是行刑后你能活下，麒麟髓任你拿去接回那体修的手。”
“我家的事，你都知道？”这下子换锦怜惊讶了。
“查出来的。顾章和他的家人，我已让人秘密迁走，你娘亲的墓地却是她遗言指定要下葬之处，不好迁移，我没动。”
“孟绝尘，你还知道些什么？”她的神色，从起初不正常的坦荡淡漠，迅速变成怀疑和防备。
“我知道你身怀顾家传承，你的灭门仇人是慕容世家，你修过魅魔秘术，身上那件防御法宝是魔尊等级才能使用的宝物，极可能是魔族所赠。”
锦怜又笑了，这回的笑却带着一丝尖锐和走投无路的意味。
“骗子！既然这些事你都知道，怎可能一点都不怀疑我勾结魔族、盗走那个破塔？孟绝尘，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莫非又是顾家传承？”
锦怜自暴自弃的怒喊，浑身战意骤起，运灵力蓄起水诀，往孟绝尘方才出声的方向奋力一击，凭借神识定位出洞府门口，就要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