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绝走在队伍最前方,没人赶得上他的速度;地府是阎罗尧天的住处,他曾来过不下百次,从来不曾觉得此地阴风有何不适,但今日,他却特别感到一股沉甸甸的乌云压在胸口,令他非常暴躁。
疾速的步伐,经过了乱石岗──那里,本来应该是乱石岗。
透过眼角余光,千绝却瞬间看见一个难以置信的景象:乱石岗里,矗着一栋和铁龙峡底一模一样的石版小屋!
他猝然停步,背影僵直。
“仙君,怎么了?”
“这里向来一摊乱石,是谁在此盖的屋子?”
千绝冷彻的声音,让此地特产的剧烈阴风划过身上,都更猛烈了几分。
距离千绝最近的冥兵咽咽口水,尽量稳住颤抖的声音,答道:“这是小顾判官两年来的住处,大人让小顾判官任选冥府一地住下,她不知怎么回事,选的就是这阴冷的不毛之地,怎么劝也不搬。”
“谁?”他的眼神更冷了。
“啊,小顾判官是咱家大人这两年新任命的代理判官。”冥兵又咽了咽唾沫,指指千绝背后:“刚才冲撞仙君,被仙君打了一鞭的那位就是。”
千绝不必回头都可以想象,那个放肆的女人,一直都在看他,用那种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表露的、用那种情绪满溢的无礼眼神不断冒犯干扰他!
因为,她看得他从背脊开始发热……
从体内深处,一个千绝从不知道它竟然存在的部份,慢慢泛出细微酸楚,直到那感觉,变成一股清晰的揪拧。
──放肆,不能容忍的放肆。
无论是她,还是这栋让他心烦的陈旧石屋,都一样放肆。
千绝不能容忍,他身上竟有连自己都无法主宰的情绪。
不暇细想,千绝手中已有雷光瞬聚,雷随心动,轰然一声巨响,无形烟雾乍起,围在千绝身边的冥兵顿时一阵混乱。
“仙君息怒!仙君息怒!”
烟雾消散时,乱石岗已满地夷平,石屋的残影丝毫不存,乱石岗,又变回了大小稜石堆栈,阴风直抵冥府的肃杀之地。
石屋塌倒崩毁造成的无形烟雾,被阴风卷起,遮蔽了众冥兵视线,因而没有人发现,千绝肃穆的脸色剧变,不能平复的呼吸令他胸膛几度起伏,最后,紧紧瞇起的眼里已不仅只是怒气。
他在心慌!不能控制的心慌意乱!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知道,乱石岗上根本不可能盖出任何屋子,那栋石版屋只不过是幻术幻影……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随手毁去一栋本来就不存在的投影石屋,但,却为何心里竟焦虑得一点都不能控制!
顾如堇,妳在哪里?
他忽然无法遏抑想见她一眼的情绪。
想见她,很想见她……
他几乎仓皇回首,急迫地搜寻她的身影,然而,阴风过处,只见黄泉畔,点滴水珠仍千篇一律的拍击,岸边早已空无一人。
顾如堇,那道方才还盯得他背脊火烫的眼波,这恼人的女子,只不过这么短短一瞬间,就已不在他身后守候。
就像前生一样,那个可恶的女人,明明说要相守的一生,却只一剎那,全盘翻覆。她竟敢,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下一刻却在他眼前碎尸万段;她竟敢让他知道,他的怒火分明暴戾得足以毁天灭地,却只能那么仓皇无助的吞下苍凉结局。
在天道不可逆转的寂寥里,他的凄清和无助,只能全然压抑,再也没有任何倾诉的余地,多年来,他痛得午夜梦回都是惨恻,都是冷汗,都是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诺,她的任性促狭,她的无赖小器,她的护短却温柔,她的心计与决绝……
顾如堇,妳太可恨!
可是,千绝意外的听见自己心里冒出另一个声音。
师父……
不许扔下我。
不许……
我不许。
妳听到了吗?是沈尘在说话,妳不准。不准再扔下我一次。
千绝咬牙,用力按住自己不断发出痛苦嘶吼的脑部。
沈尘渴望接近顾如堇的心思,一时之间几乎要完全侵占他的思绪!
恐怕,他太小看这一生转世的执念。
沈尘的心思,在石屋毁弃的瞬间,全都往他身上张牙舞爪的撕扯,咬啮得他更加暴怒。千绝一身无法消卸的怒气,直接化为他闯入阎王殿的高速。
于是,当阎罗尧天乐呵呵的拎着沈尘的前生镜,欢快的点着画面,正在盘算着用什么态度面对老友,是要大肆嘲弄,还是一脸惋惜,还是伪装同情,或者干脆把沈尘前生的画面留下来,往后好要挟千绝的时候……
心思邪恶笑得歪嘴的阎罗尧天,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只来得及听见门被破开,左右碎成两半,然后,他手里的前生镜,便被一股冷风卷走。
“阎罗尧天,这种时候你还在看什么?”好友冷淡的声音响起。
“……啊,哈哈。啊哈哈哈。您老也来得太,快了点……”阎罗尧天张嘴盯着千绝,尴尬的打哈哈。
“这算什么?”千绝早已看见前生镜内正在播映的沈尘一生,他的神色益发阴郁。
“那个,关心一下我的好朋友前世过得如何嘛!不愧是你,这回转世分明是历劫,但活得真是荡气回肠呼风唤雨,纠结人心狗血满天,很精采啊!呃,要不,咱们一起欣赏欣赏、评论评论?”阎罗尧天干笑。
千绝阴恻恻的回应了。
“多谢,我自己观赏行了,不必麻烦阎王大人为此等小事浪费时间。”
千绝衣袖一挥,剑指裂破虚空,如像丢垃圾一样把那面前生镜扔出冥府,扔进他那幢禁制重重的仙府。
阎罗尧天脸颊狠抽,小心肝抖了一抖。
不过是丢了一枚前生镜,他并不如何心疼,但坏就坏在,目前整个冥府内只剩那枚前生镜里还保存了沈尘的前世影像,他就是拿这枚前生镜为诱饵,哄骗顾如堇心甘情愿留在地府做白工!也就是说,他用来钓住顾如堇的肥饵,以及自以为往后可以拿来嘲弄千绝的筹码,就这样,华丽丽的在一瞬间就被正主儿狂霸酷炫跩的,青天白日下强抢了。
阎罗尧天强忍失望,咳了一声,端正坐好。
“好吧好吧,你来是谈正事的吧?喝不喝茶?”
千绝一旋身,径自坐在阎罗尧天旁边的座位。
“不必,为何还有一张空椅?”
“哦,那是判官的座位,她待会要来做纪录,上仙历劫失败了必须重来一次,总得做个报告。”
“让判官晚点再进来。”千绝突然在阎罗殿的禁制里,又额外加上了一层禁制:“接下来这些事,你不要写进报告,亲自传给天尊。”
“什么事?”阎罗尧天见状,也严肃了起来。
“我这回历劫失败,其中恐怕牵连不小,沈尘这一生,曾遇魔物现身。”
“什么?我在前世镜里没有看到啊!莫非是最高位阶的魔?”
阎罗尧天一惊,前世镜是一种中品仙器,倘若遇到力量比前世镜还要高阶的灵物,就无法被前世镜纪录下来。
千绝点头。
“我虽不曾亲眼看见,不过听他们转述,是头浑身纯黑、能以双翼撕破空间、逃避人界天雷追击的魔,那形容,倒让我想起一个魔──魔魁座下七尊之一的右护翼,魁拔。”
“魁拔?但这不可能!早在仙魔三年前那场大战,你不是已经把他和魔魁一起打入绝境灭罗沙,由天帝封印了?没有任何魔,逃得出灭罗沙的天帝大印啊!”
“确实,他不是逃出来的,灭罗沙封印要是出了问题,身为通道的涤凤山,又怎能平静得让我沈尘看不出丝毫异状?”
阎罗尧天难得非常严肃的看待“人间出现高等魔”这个问题,严肃到他分明从千绝嘴里听出有趣的讯息,却没打趣的追问他:哎哟,什么时候上仙竟然开始拿轮回人间的一个凡人身份自称了?还真当自己是沈尘了?
“那,你的意思是?”
“唯一的可能便是,当初所有人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被封印的魔魁是真魔魁,但右护翼魁拔却是假的,他蛰伏至今,等我们全都松懈了防备,才真正开始有动作。”
“不行,这么严重的事,得尽快上报天帝……”阎罗尧天铁青了脸哗一声站起,华丽红衣被厉风震得噼啪响。
开什么玩笑,他才不要当少数知情者!责任这码子事,就是事情愈少人知道,最后追究起来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愈重!不行不行,他至少也得把事情闹大,上天庭去拉几个倒霉鬼垫背。
但,伪装得满脸正气的阎罗尧天才几个大步跨开,立刻就撞到无形屏障上,痛得他立刻蹲下身来摀脸,一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唉呀!”
“给我等等,阎罗尧天,你现在这么无缘无故的回天庭,想打草惊蛇?”
阎罗尧天睁大眼,泪眼汪汪口齿不清的问:“泥缩什么,什么答草今蛇?囊道巅庭里油奸细?”
千绝悠哉喝茶,顺便鄙视了阎罗尧天这个只想扔责任而不想动脑袋的混帐一把。
“天庭若没有内奸,魁拔从哪得知我将下凡历劫?为何不要情缘的我,这一生遭逢的却是情劫?魁拔又从哪弄来北龙宫的斩生除孽刀,活活割走我凡身的心头血?仙人心头血,一滴是十年修为,我数百年修为一减,杀神千绝即使回归仙班,短期内亦不足为惧,他们夺得我的百年修为之后,只怕封印当年魔界魁首的灭罗沙,不日就要有异动。”
被顾如堇盗走后就彻底失踪的心头血,连他回归仙身的同时都遍寻不出踪迹,千绝当时就暗自震怒,他以为,顾如堇必定已不知用了何等手法,偷龙转凤将他的心头血转交给魁拔了。
提到这一环,千绝没能忍住眉头的皴皱,不自觉按了一下左胸。
被顾如堇窃走的心头血虽然只有一半,却让他的前身沈尘,自那天后便多了个胸痛的痼疾,每次,那种如钝刀缓缓切割的痛一发作,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她,在他心里,恒常阴魂不散的顾如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