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还在窄得连翻身都难的魔域之心，顾锦怜闭上双眼，却看见满片浩瀚无边的星子，渐从夜幕上玲玎下坠，一粒又一粒的烁银，流光如雨，点点洒入她空荡的血脉经络，身体先是抗拒，接着慢慢容纳，接踵而来的是微痛，刺骨，灼湛，冰冷，数不尽的百般异样滋味交缠，终于化为迷醉，无可抵御的恍惚浪潮袭来。
她记不清自己识海中的星雨下了多久，也没能记住千绝抱了她多久，可她没有忘记陷入熟睡前最后一滴星雨，那么缱绻地在她唇上辗转，她尝到微咸的冷涩。
苦得她心痛。
“千绝，那年墨玉阁，在沈尘房里你说过，来日与我重逢，必许我一愿，记得吗？”
“记得，你还没求我。锦怜，别睡。”
“我现在……要许愿了。”
她的身躯蜷在他怀里，墨黑如缎的长发披掩下，竟显得那么娇小，娇小得让千绝兴起一种，他可以用自己的衣襟把她裹在怀中，把她带回九重天外，带她去他从不曾让其他人涉足的他的居所，然后他们真的会有坚若星辰的永远。
永远永远。
“好。”
“千绝，把我留在这里。”
顾锦怜淡淡一笑，在愈来愈狭窄的空间里，声幽如兰：“我听见“它”的声音，它警告我，方才你释出的仙力已经太危险，你不属于魔域，在此留不得，否则有朝一日平衡破坏……四境……皆毁。”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魔域之心真的有思想有意识，甚至充满连他都无法逆转的天道之力，而他最初以为，这地方似乎只肯留下他俩之中的一个……也不是他的错觉。
“它”终究做出了选择。
两人身处的空间愈来愈狭窄难熬，也不是错觉，她承露绽放的容颜，正在被纯郁的魔气吞噬，渐渐消失在他眼前……也不是错觉。
她就像被吞噬的魁拔一样，即将慢慢消散；千绝沉默以对，但他不肯放手，仙身依旧与她紧紧贴合，以致她的形体还摇摇欲坠，未曾散去。
魔域之心也没有再逼迫，浩然魔气静静等在一旁，像在等他俩诀别，等到千绝松手，便要一举将顾锦怜吞没。
“你允过我的。孟小师叔，千绝上仙……你该要一诺如山，心怀苍生的，对吗？”
“以前对，现在不。”
他渡给她的大量仙气，确实从他身上消没了，最后却不知去了哪里，他仔仔细细的在她体内探查过好几次，那些仙气，在她沉静如死的魔婴里找不到，在她荒芜的灵脉里找不到，在她空竭的丹田内也找不到，那些应该要拯救她的仙气如石沉大海，换来的只是她情意缠绵的回光返照，短暂盛开的一笑，澄彻明镜的眼神。
然后残忍地告诉他，他的仙力再庞大再精纯再怎么想渡给她，也都无效了，顶多换来一个四境皆毁，天地茫茫，她彻底消没不见。
“可是，天不能毁啊，小尘子，”她笑得像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她无力的手指顺着他脸颊滑过，留下冰刃割透的僵冷：“你总得把九重天外那一湾星空，留了给我惦记。”
“……好。”
他从来寡情，却从不记得自己的声音，几时哪曾听起来如此破碎。
“若还有缘……千绝，我真想与你携手同修，共列仙班，再无心机算尽，再无诡计狡猾，更不要再有谁错过了谁……”
顾锦怜平静浅笑的容颜消失在纯粹魔气里，魔域之心几乎是瞬间就扭曲了空间，在千绝眼前开出一条堂皇大道，急着送神。
“──好。”
他最后一诺，不知她听见了没有？
连他杀气凌厉的红缨仙戟，都贴心的传送到他身旁，千绝掌心一翻，凌乱的衣带飞扬而起，脸色平静之至，唯有熬得血红的双眼，杀气震天。
他不走魔域之心替他开出来的送神路，而是翻掌一击。
“破。”
控制绝佳的仙力，瞬间在顾锦怜方才消失的正上方，击出一个方圆约三尺的透空天井，锐利割人的仙光，迅速飞出魔域，遁回九重天。
“顾锦怜，你认准了，本君住在九重天外，天权星侧，紫微垣局第一右枢，千里绝尘居！”
他没有回头。
因为她会醒来，不知何时便会醒来，她一定会立刻抬头找他……
他要赶回去，让她一睁眼便能看见。
但心腔最柔软的深处，似乎有些什么，在他破域而出的瞬间，碎了一地。他走了。
被封在黑暗浓郁的魔气中，顾锦怜却没有丝毫的不舒服，仿佛，整个魔域都是她意识的延伸……甚至，她还“看见”了魔域之心，是头紫发红瞳、锐爪有翅的漂亮白毛兽，它正被千绝弄得连连跳脚。
“老家伙！本尊都开路送神了还不领情，不过留你情人作客住个一旬两旬，有必要往我家砸那么大个洞吗？不知道风吹雨打的会冷吗？再跩呀你，臭仙人！哪天让你家也被星殒砸破屋顶！”
她惊奇的睁着双眼，看那头美丽毛兽亮出利爪，泄愤似的在魔窟墙上狂抓，飘出一片又一片被抓残的石屑……
乍看之下它不过是个头纤小幼豹，这破坏力可强了……
眼看它就这样一路扒抓到顾锦怜被吞没的石面附近，她没了身体，却觉得石壁好像变成自己的肌肤，传来被那十根利爪抓得又刺又痒的触感，她忍不住咯咯笑，心里觉得好想打滚挠挠痒……
突然，整座魔窟就这么震了一震。
暴力幼豹惊呆了，一双红瞳猛然打直。
“谁？”
顾锦怜也呆了。
是因为她想打滚，所以地震了吗……？她这一想，魔窟便又再次轻晃起来。
“是谁！”暴力幼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浑身绒毛竖得像钢针，顾锦怜则是震惊到再也不敢“想”什么打滚之类的事了。
她弱弱的绞尽脑汁试图详细自我介绍。
“呃……我就是那个被你留下来作客住个一旬两旬的臭仙人的情人。”
她之所以想找这头古怪的凶猛幼豹搭话，正是因为他那句“作客一旬两旬”！它的意思难道是，她还能有机会出去吗……？顾锦怜的心脏都绷得要跳出来了。
幼豹瞪圆了眼，张着嘴，好半晌没动，看起来有点像曾被她打败过的那些妖兵，很是呆萌。
一想到有机会逃离此地，又看到眼前幼豹萌极了的表现，顾锦怜内心那股与千绝分离的伤痛都被冲淡了些，含泪闷声笑了。
幼豹抖抖突然透过那道天井落在它身上的“雨”，又被地板的震动晃得头晕，忍不住怒吼，“不准哭！都下雨了啦！也不准笑！啊啊地板又动了……又哭又笑的，讨厌，真是疯子疯子……”
那张绒绒的毛脸应该看不出什么情绪才对，但不知为何，顾锦怜就是能够很生动的解读出它满脸毛绒绒的无奈气愤。
“本尊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怪东西……怎么被封印了还有意识……”它嘟嘟哝哝的开始在顾锦怜身上那一片地面打滚，滚得她所在的那块地面沾满细细的白毛。
滚了几圈，那头又像魔又像妖的幼豹，再次咧着白牙露出了思考中的傻样。
“真不愧是那个跩仙君的情人，你真是个怪东西！分明是人魂人魄，但属于人类的魂识里，竟还带着火凤的妖息，还有魅尊传承，甚至有仙君的灵血之气……四境之气兼备，难怪你都被浑沌之地吞了还能有意识。”
吞了她的不是魔气吗？顾锦怜蒙了。“浑沌之气？那不是魔气吗？”
“什么魔气，才不是！”幼豹撇撇嘴，眼中露出悠远的缅怀。
“万年之前，天道浑沌不分，直到我主女娲应天命而苏醒，造出七尊，这天地间才各自依照清浊之气，沉淀出仙魔妖人四境，后来我主女娲永眠于此，召回七尊金身返回此地成为七星护法，保留天下唯一仅存的浑沌之气，借以平衡四境。原本我主遗命不能干涉世道，偏偏那狂尊传人在外头闹事闹得太凶，不得已，本尊才召唤它回归，一时还没想到该怎样收了它，你们刚好就进了浑沌之地，暂时断绝狂尊金身提供给它的生息，本尊才能趁机除掉它。只是，你们帮了本尊一个忙，本尊也只能回帮你们俩一个忙，但你们有两个人，本尊就苦恼了，到底该帮谁的忙啊……后来怎么看都是你最弱，一扔出去就要断气的小东西，比较需要帮忙吧？就决定留你了。只是本尊没料到你看起来那么弱，怎么才刚被放进浑沌之气里休养，居然马上醒了？本尊还以为你要睡个十几二十年呢……”
“等一下，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我真的可以出去？”顾锦怜心脏都提到嗓子边了。
上苍，原来并没有那么无情，是吗？
“唉唷当然行，你别又激动啦！你什么时候复原就什么时候出去，本尊也不想留你，老是下雨好烦，本尊最讨厌水了！”小魔豹嫌弃的抹掉再次流到脸上的雨。
“你刚才说过有报答……你能让我成仙吗？”顾锦怜没忘了打铁趁热尽快问。
“那有什么不行？你和我主一样能吸收浑沌之力，普世之间谁也挡不了你要成仙成魔当人还是当妖！如果要成仙的话，让本尊瞧瞧──”
幼豹又在她身上那块地儿边嫌弃边萌萌的打了几滚，接着双眼放光的跳了起来。
“嗷，你身上的冰灵根不就是当年天庭不慎遗落人间的太液之源吗，有了这太液之源，本尊保证你肯定能成仙，而且还不用被劫雷打成黑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