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亮眼的白色灯光将我的身躯笼罩。
耳边传来各种仪器的声音,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摇了摇头,其他人的动作也都一致地停了下来。紧接着,旁边的仪器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锐的“嘀”鸣声。
这时,手术台上的所有医生护士都停下了手中的作业,往边上散开去,转身看向隔离室外透明玻璃窗后面的男人。
承应淮满身是血地趴在玻璃窗上,直到那个医生摘下口罩,向他惋惜地摇了摇头,他忽然间仿佛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双手用力砸向玻璃隔离窗。
身后是他的助理,戴着金丝边眼镜不苟言笑的赵封,拼命拦住他。
医生护士们被这位突然闯入的男人吓了一大跳,可谁也拦不住他。承应淮突破层层重围,来到了手术台边上,他在看到我的一刹那,所有动作瞬间静止了。
他瞪大的瞳孔缓缓收缩,眼波放得异样轻盈,飘落在我毫无生气的脸上。他看了一眼仪器上的那一条长长的直线,眼睛里好像进了水,被一层朦胧的水波蒙住。
医生看到他冷静下来,寻思了下对方的心情向他解释道:“承先生,非常抱歉。霍小姐脑部受到相当程度严重的创伤,最主要的是失血过度。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挽救霍小姐的生命,可是……
“是承太太。”承应淮打断了医生的话。
“你说什么?”医生一时间没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承应淮动了下脖子,声音特别轻:“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什么霍小姐。”
“哦,是,”两鬓斑白的医生马上领悟了他的话,面色一痛,“承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太太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她肚子里……请您节哀。”
医生实在说不下去了,撇开脸去。
一尸两命。
再也没有比这更惨烈的结局。
承应淮湿润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腹部,再从腹部移到了我失去血色的脸上。他的身体彻底静止住了,连呼吸,仿佛也消失了。唯有一双再无波澜的眼睛望着我。
我为什么可以看到这一切,我不是已经死了吗,躺在手术台上长得这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人又是谁呢?
“193号,霍绮真,我来接你了。”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笔挺的年轻男人站在我身后。他不耐烦地翻动着手中的册子,在上面记下一笔,抬起细长的眼睛,朝我招招手:“好了,别浪费时间了,我还要去接下一位乘客。跟我走吧。”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透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好像有一根绳索捆在手腕上,被他拉着向前走,一下子就穿墙来到了医院的走廊上。
年轻男人回头冲我一个敷衍的笑:“当然是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我问道:“天堂,还是地狱?”
年轻男人在医院的大堂里停了下来。
现在是深更半夜,医院里空空荡荡的,尽管灯火通明,却还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来自内心深处对孤独和死亡产生的恐惧。我最讨厌来的地方就是医院。在我6岁的时候,我的母亲被送进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我在医院里遇到了一个同样也刚刚失去妈妈的男孩儿,我们同病相怜,彼此像在冰天雪地里找到了可以互相取暖的同伴。他忍住眼泪,像哥哥一样安慰我:“别怕。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要好好活着。”
对不起,我食言了。
“那个……先生,你要去哪里?”
黑衣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挑挑眉。我惊奇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可以拉住他的袖子,可以碰到他,这一点令我大为惊喜,他跟我是一样的。
“松手,我有名字,喏,看到了吗。”黑衣男人把本子举到我面前,又迅速拿了回去,这个动作还真是有点小孩子气。
我只看了两个字,好像叫什么韫。
“你在这里等我。”
黑衣男人朝门口走出去,身影一下子消失在夜色里。周围的行人都看不见他,也看不到我,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变成了一个鬼,或者叫没有实体的灵魂。
正当我无处可去时,一个奇怪的牵引力将我重新拉回到了那间手术室。一个人突然推开手术室的门从里面走出来,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唔!”
承应淮撑着墙面趴在角落里呕吐不止。
我站在边上,无声无息地注视他,才发现他最近瘦了好多,脸型的棱角愈发分明,也愈发冷峻。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长相都是万里挑一的出众,尤其是他温柔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他不经常笑,工作上是那种雷厉风行、不讲一点情面的效率追求者,也正因为此,他的才华与成就是别人不可仰视的,30岁之前就成立了一家市值百亿的上市公司。
公司里的员工私下里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大魔王。
而我,却恰好相反。年少时是父亲手心里的乖乖女,众人眼中得体大方、亲切随和的大小姐,嫁给承应淮以后,我想成为一个好妻子,最好的话,能够成为一位优秀的母亲。
可惜,从云端跌到地狱,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承应淮,现在你满意了吧?”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刹那,承应淮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我被他出人意料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他能看见我,身子害怕地下意识往后退缩。
良久的对视过后,我确定他是真的看不见我,才放松下来。
他的一双眼睛是冰雪寒潭的幽黑冷酷,眼眶渐渐发红,有什么冰晶似的液体从他的眼眶里滑出来,一滴,两滴,砸落在医院光洁的地砖上,仿佛是什么脆弱的东西破碎的声音。
承应淮与“脆弱”这两个字根本搭不上边。
他空洞地望着我透明的灵魂,小声地说了两个字:“回来。”
我真想上前去给他两巴掌!
回来再让你折磨吗!承应淮,你才是疯子!我死了你都不肯放过我!我再也不会受你的控制了!我再也不想当一个为了爱连自己都放弃的傻子了!
对,我不爱你了。
突然,我被那股引力带到了手术台旁边。
护士正在替我擦干净身上的鲜血,把一块白色的布盖在我的身上,旁边盘子里一片血淋淋的肉块落入了我的视线。
这难道……就是我未成形的孩子!
我的情绪彻底崩溃,泪水肆意地在脸上流淌:“我、我怎么看不到我孩子的灵魂,它去了哪里?它是不是也在附近?”
温韫出现,一把将我拉近他的胸前。他放轻的声音在我头顶盘旋,伤感又飘渺:“你知道每个人的灵魂是怎么来的吗?”
“当婴儿降生在世上,睁开眼睛看到世界的那一刻,灵魂便从它的眼睛里诞生了,从此居住在身体里。所以人间有一句话,叫做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孩子没来得及在你的身体里长大,更没机会看一看这个世界。它没有灵魂,也并不知晓你是它的母亲。”
“所以,它与你毫无关系。”
我发了疯似的挣脱掉温韫的怀抱:“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它是我的孩子!它怎么会与我毫无关系呢!一定是在骗我!它一定在找我!”
温韫拉住我,狠狠地将我按在墙上,眉宇间腾升怒气:“每个孩子应该是父母爱的结合而诞生的。你的男人爱你吗?你爱过你自己吗?霍绮真,你这个人,连自己的人生都搞不定。我问你,你26年的人生里,有没有为你自己活过一次!”
26年的人生里,有没有为自己活过……有没有……为我自己……活一次……霍绮真……哪怕是一次……泪水无声地从我脸上滑落。
“回答不出来了是吧,我替你回答,”温韫的表情就像是在嘲笑一个蠢货,“从前你为你父亲而活,于是选择当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女儿。无论你曾经有过多少梦想,你想学什么做什么,你都退缩了,甚至不敢向他表达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你害怕会伤害他,所以你以为只有陪伴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
“后来你遇到承应淮,你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你为这个男人付出了全部的爱与容忍,可到头来,你明知道他是一头野心勃勃的野兽,你还是向他投怀送抱,直到他把你生吞活剥!害你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指着手术台上的尸体,逼迫我看:“霍绮真,这一路来,你本可以有许多的机会去避免这样的局面,可你偏偏选择的都是伤害最深的那一条道,你还死都不回头。你恨那个男人对吗?恨他对你和霍家的所作所为,恨他辜负了你的爱情。可我觉得,他并不是那么可恨,他只是按照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去做了而已。”
“可你呢?胆小鬼霍绮真。”
温韫戏谑地看着我的眼睛,俯下身,贴在我脸颊肌肤上的真实触觉,柔软而温热,声音充满致命的诱惑,飘进我的耳朵里:“我给你一次机会,三个月,让你重新活一次。你知道怎么做了,对吗?乖孩子,好好表现,不要让我失望。”
***
耳朵里传来嘈杂的喧闹声。
“住手,你们要对她做什么!”
“承先生,请你冷静一下。你的太太已经去世了。我们也感到十分惋惜,但是请你接受事实,承太太才会安心地离去。待会儿我们的护士会把死亡确认书拿过来,你只要签下字。”
“都给我闭嘴!谁敢说她死了!”
眼前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白影,我睁开眼睛,睫毛擦过盖在脸上的遮布,皮肤能够真切地感觉到空气在周围流动。我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头,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身下躺着的推车被两方来去拉扯,旁边一只手死死地攥牢推车的扶手,不肯松手。
我认出了这只手上无名指戴着的男士戒指。
婚礼上,这枚戒指是我亲手为他戴上去的。我也有同样的一枚戒指。这一对戒指的内环面被刻上了三个英文单词——“for my lover”。
我的一根手指从他的戒指上无力地滑下去,触碰到了他的手指。
忽然,周围的声音全部静止。
沉重的眼皮子渐渐合上。在遮布被揭开的那一瞬间,我微弱的目光穿过耀眼的强烈白光,看见了承应淮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快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