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王小川桌上的这张照片,扬难免觉得牙酸。照片上是一家三口在海边的合影。从左向右分别是田如云、王小川、王浩倡,拍摄于王小川七岁生日那年。当时王小川还上小学一年级,正是在换牙的年纪,门牙缺了两颗,却把嘴张得特别大,笑得很开心。
据王小川说,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张合影。
“我想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离开疯人大学。”王小川当然瞥见了扬的表情,他做出一副沉重的样子,瞎话张口就来,“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特殊。”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特殊。”扬站起身,把王小川的平板插回到终端插槽里面,“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东西,其实你可以直接来问我的。”
“但是这不符合保密条例。”王小川苦笑着摇摇头,“你没资格把那些事情告诉我,所以我决定自己查。我个人觉得勤奋好学并不算犯错,我只是在利用课余时间自修灵术研究学。我只是……”
“与此同时你还在查二十年前作战部的账单,”扬打断了王小川的话,“我不记得你有选修经济学,而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也不再历史课的课题研究范围之内。”
“但是我没做错任何事情。”王小川面不改色地回应道,“我所查阅的资料都是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的,图书馆对我开放了这部分的内容,没道理我不能看,不能研究。”
“你还向夏天求助,试图让他帮你做一些突破权限的事情。”扬板起了脸,“你刚刚跟我提到保密条例?你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违反保密条例。”
王小川对着扬伸出双手,把两手的手腕碰在一起:“那就请你逮捕我吧,杜兰德警官。你们将以莫须有的罪名把我审判,控诉我在脑海里回荡过去未曾实施的犯罪计划,我会为我还未曾来得及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伶牙俐齿,并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的好处,小川。”扬·杜兰德挪过了王小川的椅子,坐到了他对面,“我是你的教父,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和我说,不必这样憋在心里。我不是心理医生,我只是你的长辈,你的朋友,咱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品评哪个小妞的屁股更圆,我会是个合格的倾听者,只要你能给予我信任,给予你的朋友们信任。”
“可信任,不能改变有一段历史被隐瞒过的事实。”王小川忽然拔高了音量,像一只炸了毛的兔子,忽然从床上蹦了起来,“我差一点死了,我都不知道谁在针对我,为了什么要刺杀我。我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即使是那些吸血鬼,如果他们想报复的话,也应该是以学校为目标。安伯利尔家的小公子,小纽曼·安伯利尔现在就在学校里读书,你曾说过安伯利尔家手脚不干净,但是现在我们有人质在手他们不能干出这样的蠢事。”
扬抿了抿嘴唇:“所以呢?”
“所以?你问我所以?”王小川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灵术学概论》,指着第一章第一节给扬看,“既然你们不能告诉我,那我就自己去查。所以我就只能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找到为什么我的情况跟书上写得不一样的原因。所以我只能从历史里找原因,找出那个五级权限的尖刀执行人员,会从作战部离职,回国到大学去当教授的原因。”
“你的母亲是个很……”扬迟疑了一下。
“别拿我妈说事儿!”这一次是王小川打断了扬,“我看到了这么多可公开的资料,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想。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绝对不简单。一个人的离职可以是因为爱情,这么多人离职都是因为爱情吗?这里是乌拉诺斯还是女儿国?当年你管谁叫御弟哥哥了?”
扬瞠目结舌地看过来,但是王小川并没有住口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加重了语气:“如果我这次死了,我死不瞑目。因为我到死都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他生前都经历过些什么。我最看不起疯人大学的地方,就是他把所有的学生都培养成了特务,连自己的亲人都瞒着,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我除了知道他是个大学教授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这就是王小川这个谎话讲得高明的地方。他把自己正在干什么,一五一十地坦白了。但他对于由什么想到要做这件事的,却十分模糊地带过,乃至于将屎盆子扣在对方的脑袋上——而这部分也是真话。高明的撒谎者不会用一个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也不会说九句真话一句假话,而是只说部分真话,却把对方的思维向着另一个方向引导。
扬呼出了一口气,转而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雪茄,缓缓地拧开锡管,对王小川示意了一下。
王小川颓然地坐回了床上,摆了摆手,呼叫了潘多拉:“鉴于屋子里现在有一个老烟鬼,潘多拉,麻烦你帮我把窗户打开。”
初秋的风吹进来,已经有足够的凉意了。扬先是用打火机点燃一小枝松木,又用松木点燃了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扬才缓声说道:“我收回我先前错误的言论,伶牙俐齿有时候是有用的,你驳倒了你的教授,同时这个人还是你的教父。”
“我还没承认呢。”王小川摇了摇头。
“无论你承认与否,这是事实。当时你还在娘胎里,没有抗议的能力,我们就当你默认了。”扬望着雪茄头上的火光,与飘渺升腾的烟气,言语时脸上微带着笑,目光迷离,似乎陷入了回忆,“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问这些事,只是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没能想到那场袭击,让你心里压抑的东西提前爆发了出来。是啊,校长把你的灵术列为A级机密,又有什么用呢?疯人大学是个千疮百孔的筛子,有心的人总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那看来我还不算是有心的人,”王小川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追寻这些东西的意义何在。但是意义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对得起我自己的那种。我已经尽量克制了,至少我没给你们添麻烦。”
“可你让我们很担心。”扬又吐出一口烟气,“不能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你有一个团队,你不能让他们总是为你担心。”
“那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王小川对上了扬迷离的目光,“我的灵术是怎么回事?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Please。”
“如果我不说呢?”扬问道。
“那我就继续查,”王小川回答,“直到我查出真相为止。”
“哦哈哈哈哈……”扬粗犷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欢快,“你跟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的眼睛和鼻子像他,你的性格更像他。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了一个要糖吃,不给就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孩子。你就是那个孩子,小川,任性、固执、偏执。哦,杰西卡说得对,偏执型人格。当初还向她解释,这是属于你的优秀品质,你自信,自信到了自负的程度,内心坚定,坚不可摧的那种。”
“我认为你说得不对,”王小川摇了摇头,“我其实是个怂货。”
“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扬叼着雪茄,拍了一下王小川的脑袋,“事实上,你很执拗。看起来像轻轻松松地说了一句玩笑话,可只要你把它当真了,你就没办法回头了。我认识你们父子,一定是因为我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情。”
“所以你打算把真相告诉我?”王小川从扬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端倪。
“是的,”扬撑着膝盖站起来,“至少告诉你一部分。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你知道什么叫做保密条例,我不能把事情完全告诉你,只能告诉你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是在此之前……”
扬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王小川房门边上,猛然一拉门,把半个身子都扶在了门上的夏天和雪丽直接扑到了扬的怀里。而他们的身后还站着张同和与陈琳琳。唯一没有参与偷听这件事的就只有钉子,她正坐在沙发上摆弄着夏天的电吉他。
“呃咳!”张同和重重地咳了一声,“谁要吃夜宵?我请客。”
陈琳琳把目光飘到了天花板上:“哎呀……你们男生公寓的装修好简陋啊……”
夏天和雪丽站直了身子,尴尬地笑了笑。扬也对他们笑了笑,挥了挥手,两人很识趣地退出了房间,还顺手把门带上了。
“你要庆幸趴在门上的是夏天和雪丽,而不是张同和。”王小川舔了舔嘴唇,一脸遗憾地从手机里删除了刚拍好的照片。
扬则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夏天和雪丽不够高。”王小川对着扬晃了晃手机——现在手机的屏幕还想显示着相机的界面,“如果刚才趴在门上的是张同和,按照他的高度,十有八九,他会亲到你的脸上。最不济,你们两个的脸也会贴在一起。要不然我抓拍什么呢?”
扬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精彩:“我真的想象不了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时候你暴躁得像个火药桶,有的时候你又像是个开心果。”
“那就是塞满了开心果的火药桶,”王小川点了点头,“用黑火药的那种。点炸了之后用开心果的果壳作为有效杀伤弹片,biu~biu~biu~飞得到处都是扎人一脸。好了,不要用你正常人的思维回路来思考我的心理活动了,你会疯掉的。咱们还是来谈谈二十年前的事情。”
“你已经完全承认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好了吗?”扬把还没吸完的雪茄掐掉了一段,将剩余的装回到了锡管里,“二十年前……从哪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