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太自以为是了。若早知有今日……”
“若早知有今日,你会怎样呢?”宁子恪打断云深的话,语气飘忽。
云深往前挪了一步,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宁子恪的背影,牙齿打颤:“若早知有今日,我会一早就站到你面前,告诉你,什么是你该坚守的,什么是你不该坚守的。我不会允许宁千锋毁了你的人生,不会让你倾轧在这黑暗的皇权之下。”
宁子恪沉默了一瞬,才道:“幸好,你来晚了。”
幸好,你先遇见了上官曦明。幸好,你爱上了上官曦明。才让我已经屈辱的人生没有更屈辱。
他的话,云深听懂了。
因为听懂了,所以才慌张无措。因为听懂了,所以才恨自己还是太无能。
终究,她不是万能的救世主。
她忽然从袖子里扯出烈火锦,不紧不慢,一寸一寸地扯出来,红色的锦绸,西天的云彩一般,落在朱红色的地毯上。
偌大的金殿寂静无声,似乎能听见锦绸落地的声音。其实,锦绸落地并无声。不过是每个人心里想象的声音。
上官月明和允曳目不转睛盯着她,眸子里有疑惑,却没有妄动。
上官曦明却是淡然,甚而是淡漠。似乎早料到她要做什么。
锦绸在地上胡乱堆着,另一端握在她的手上,她忽然扬起手,十余丈的锦绸,灌注了她全身的内力,像一道长虹,越过丹墀,朝龙椅砸过去。
震天的声响,将满殿的卫兵震得一惊。金黄的龙椅,被十丈软红砸得碎作数块,在空里翻了几翻,滚落得到处都是。
丹墀前的几个人都没有动。甚而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宁子恪声音依旧像飘在天外:“就算你砸了它,又有什么用呢?生而姓宁,这就是我的宿命。”
云深突然走到他面前,在他对面站定,十丈红锦被她拖着。
“我去你娘的宿命!宁子恪,宿命算什么?你凭什么就被那劳什子左右了人生?你这个胆小鬼!”
她被愤怒点燃了一般,唾沫横飞也顾不得。
宁子恪被她溅得一脸,却是无动于衷。木滞地瞧着她。
云深这才瞧清,他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亦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角却是绯红,是血渍。
仍有血不断从嘴角流出,滴滴答答,落在他胸前白衣上,渲染开来,似盛开的红莲。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心里像钝刀割过。嘴唇一张一翕,半晌,才发出声音来:“宁子恪……你要我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能……”
“活下去”三个字梗在喉间,眼泪却绷不住,流了下来。她闭了闭眼睛。身形却是一晃,险些站不住。
宁子恪伸手,将她手上的药盒子拿了过去,轻轻打开,将那粒碧色的药拿了起来,温声:“这是给我的?”
云深点点头。眼泪顺颊而下。
“张嘴。”宁子恪声音温和,一如她初见他那一天,像沐浴了阳光般的温暖。温暖中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霸道。
云深没有张嘴,头摇得像拨浪鼓。
宁子恪望着她,不知何时,眸子里冰消雪融,有灯火的光在眸子里倒映出暖色来。
他忽然握住了云深的手。明明是将死之人,手上的力气却大的很,以致于握得云深的手有些疼。
她痛呼出声,他却趁此机会,将小小的丸药放进了她的嘴里。丸药入口即化,她想吐出来都已经做不到。
身后的人惊异于这一变故,却已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深吞下他费心力炼制却实在不想让她吃的药。
不等云深说什么,宁子恪已经松了她的手。嘴角衔了抹笑意,眸光温和地望着云深,“乖,替我好好活下去。”
大约是想要替她擦眼泪,手却再聚不起力气来,抬了几抬,才够到她的脸,冰凉指腹擦过她泪痕,吐出轻而又轻的几个字:“不要哭。”
手在云深脸上停留了只一瞬,便无力垂下。嘴角血渍却是忽的汹涌,瘦削的身形一歪,跌落在云深及时抬起的臂弯里,带得两人都跌倒在地。
他抓着云深的衣袖,似拼尽了全力抓着,喉咙里挤出声音来:“不要救我,让我就这样死去,很好。”他细长的眸子奋力睁开,像要将她看进地老天荒里一般,眸光铺开一片柔色,是他今生里所有的温柔。
“云……云深,你能记我一辈子,是吧?”连说话都已经费力,每说一个字,便有鲜血自嘴里涌出来。
云深咬着嘴唇,快要咬出血丝来,眼前一片模糊,声音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唯恐宁子恪听不清似的,“你死了,我再也不用担忧被谁算计,再也不用汲汲营营,我为什么要记得你?我会和上官曦明快快乐乐过一辈子,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他眼睛里终于浮上一抹浓郁的灰色来,“是啊,你们要快快乐乐过一辈子。记得,一定要快快乐乐过一辈子。把你欠我的快乐,也要一起活出来。”
云深嘴唇颤了几颤,“我为什么要替你活?我哪里欠你什么了?宁子恪,你这样自私,我为什么要替你活?”
他嘴唇张噏几次,才挤出声音:“你能这样想,也好。”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嘴角的血渍像艳丽的玫瑰,越来越多,流不止。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在脸上肆虐开来,“宁子恪,你装什么大尾巴狼?你应该活过来,和我好好地分个胜负出来!不是最瞧不上我吗?不是觉得你比我强吗?起来和我争个雌雄出来啊!你这半途而废算什么英雄好汉?”声音终于嘶哑得像要被风拂散的云彩般缥缈:“这天下究竟鹿死谁手,没有你来争还有什么意思?宁子恪!”
“宁子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欠你的,要还给谁?”
“宁子恪,若我没有来晚,哪怕是铸成大错呢……”
“宁子恪,这世上若没有了你,还有什么意思?”
低喃的声音在偌大的金殿上像一丝风滑过,清而轻,却是那样突兀。
烛火摇曳,人影恍惚。
一道人影忽然覆下,悄无声息,遮在宁子恪苍白的脸上。云深抬头,瞧见来人是蓝紫玉。
蓝紫玉的脸色灰白,比躺在云深怀里的宁子恪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
宁子恪游离的目光在她脸上滑过,眼睛缓缓一闭,嘴唇一张一翕:“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好后半生。不要再为难自己。”
蓝紫玉没有说话,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如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宁子恪的衣衫上。
她忽然一扭头,目光狠厉地瞪着上官月明,“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一扭头,自侍卫手上夺了一柄剑,朝着上官月明就刺了过去。
被夺了剑的侍卫羞愤难当,一个饿虎扑食,就扑了上来。
剑还未到上官月明身前,允曳就抢上前一步,挡在了上官月明身前,手中的长剑倏然出手,挑开了允曳的剑。
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仓啷落地。
扑上来的侍卫在蓝紫玉背后狠狠落下一掌。她本就愤恨已极,一门心思要刺杀上官月明替宁子恪报仇,不曾留一点心思在自己身上,背后的袭击实实在在落在身上,一点不打折扣。
一口鲜血喷出,蓝紫玉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半晌没能爬得起来。
侍卫们一涌而上,将她团团围住。刀剑嗖嗖出鞘,在她身体上方架成个密不透风的网。
“谁敢动她?”云深并没往这边看一眼,只是语气沉厉,令所有侍卫的刀剑都不敢再动半分。
“他说让她好好活下去,你们没听到吗?”
“你们杀了我!杀了我啊!能随他去,我此生足矣!”蓝紫玉在地上困兽般嘶吼,口中的鲜血将唇齿染成绯红,十分可怖。
云深声音低沉威严:“蓝紫玉,这是他最后的遗言,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不打算尊他的遗言吗?”
蓝紫玉的手抓着地毯扭成一团,手指全是血渍。脸上泪痕夹杂血渍,一片模糊。终于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一直静默着的上官曦明,缓缓走到宁子恪身边,站得笔直,声音却听不出情绪:“我来,只想说一句话,子恪。当年与你结交,并非是为利用。”
宁子恪的声音已经小到几乎听不见,看他口形才依稀辨出说的是:“我知道。”
上官曦明望了他一瞬,唇齿间只吐出两个字:“走好。”
宁子恪眼睛里的灰色渐渐浓郁,再泛不起一丝光芒,嘴角却还带着一丝笑意。最后几个字像一阵轻而又轻的风飘过云深耳际:“云深,上官,我没有后悔过。”
云深贴着他微凉的脸颊,一滴泪珠滑落,滴在宁子恪的脸上。留下一道痕迹。倒像是宁子恪的泪痕。
“宁子恪,若有来生,不要再遇见我。”
这样苦的人生,愿你来生不会再遇上。
云深回头看了一眼还被围着的蓝紫玉,低斥了一声:“放开她。”
这个命令究竟要不要听,士兵们抬头望了望他们的主子上官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