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张了张干裂得满是血口子的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只怕在知晓她出身那一刻起,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心。
握在手上的茶杯已经握了很久了。手不自觉地将茶杯握出了裂痕她也没有发觉。茶水顺着裂痕渗出,湿了她的衣袖,她也一无所觉。
半晌,她木滞地道:“会。谁都会死。”
云深的回答其实模棱两可。她晓得蓝紫玉问的是什么意思,可她不能给出那个答案。
蓝紫玉却不依不饶地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他会不会很快就死!”
云深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她满是泪痕的荒凉的脸,良久,才从喉间挤出一个字:“会。”
会。因她而死。而不是因蓝紫玉抢走了解药而死。可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瞪着蓝紫玉,一字一顿地道:“你将他救命的药抢走了。为了一己私欲,你会害死他。”
似乎这样说就能减轻心里的负罪感一般。
可终究是自欺欺人。她并没有因此好受一点,反倒是因此更难受了。心里疼成一团。
蓝紫玉似乎并没有在意她说了什么。颤颤抖抖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来,搁在桌上,推到云深面前,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我给他,他必然不会吃。求你,去给他。他一向听你的话。”
盒子仍是上官曦明那个盒子。
云深看着,没有接。声音极轻:“对他来说,活着,或许比死了更痛苦。”
这个反应,自然是引起蓝紫玉不可遏制的暴怒:“蓝云深,你所谓的理智,不过是你自私的表现!你这个自私鬼!胆小鬼!你不敢去救他,不过是因为你不敢面对流言蜚语对你的伤害吧?你的脸面就那么重要,重过他的性命吗?”
诚然,她晓得自己是蛮不讲理。也晓得云深不是那个意思。但愤怒使人出离理智。就像蓝云深自欺欺人一样,她不过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声调低下来,乞怜地望着云深,泪水滚落:“如果有希望,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呢?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不是吗?或许有一天,他终会忘了你。忘了你给他的悸动,也会忘了你给他的伤。届时,他就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这一生倾轧在黑暗的皇权之下,悲苦难当,若不能尝一尝普通人的悲欢,岂不是于他太不公平?”
她从椅子上滑下来,双膝跪地,哭得泣不成声:“蓝云深,姐姐,我求你。求求你。”
头磕地,长伏不起。
云深望着桌上的解药,呆怔着。蓝紫玉的话在耳边厢盘旋,搅得她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般。会吗?宁子恪他会吗?他能等到那一天吗?
他那样执拗的人。他那屈辱悲苦的一生。继续下去,果真会有蓝紫玉描述的那一天吗?
初见面时的模样又浮上心头。
就在这间房间里。就在软榻一旁的那张雕花黄梨木太师椅上,他闲闲而坐,脸苍白得几近透明,连嘴唇都是苍白没有血色的,凸显得一双细长的眸子愈发幽深黑暗,白衣衫纤尘不染,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彷如苍苔上的一抹幽静白月光,触目,惊心。
可是那样纯净。如白月光一般清华潋滟。
云深颤抖着手,摸过那只小小的盒子。嘴唇一张一翕,声音听起来遥远缥缈,不像自己的,“我不敢保证他会吃。但我会尽力一试。”
终究,她也不能看着那样一个清华潋滟的青年就这样离去。
蓝紫玉伏地未起,哭声不止,断续道出两个字:“谢谢。”
像是深怕下一刻就变了心意,云深拿了药盒,转身就走。
今日这样的时刻,宁子恪不会再窝在他的七皇子府壹若殿里。上官月明带人围了皇宫,他自然不会撇了宁氏那些孤儿寡母不管。为着宁氏最后的尊严,他也会站出来和上官月明堂堂正正决战一场。
云深骑了马,直奔皇宫。
已近戌时末,天早已黑了。天上一轮明月,清辉潋滟,将平云城千家万户皆笼罩在一片光华里。这光景,其实并不像是一国将亡该有的景象。
但一国将亡,该是什么样的景象呢?其实云深也说不上来。或许,天空该有厚积的层云,人间该是阴雨绵绵,那样才会显得更肃穆哀凉。
但是没有。
天气晴好,月色凝华。
唯空气里飘荡着的浓重的血腥味提醒着人们,这个世间正经受着一场无情杀戮,一场彻底洗牌。
接近皇宫,便有成队的士兵排成阵形,气氛肃杀地走过。
云深一人一马疾风般从他们身侧疾驰而过,有人瞧清是她,只是茫然地望着其迅速离去的背影。有些人不晓得是她,也是茫然地望着那疾驰而过瞬间消失的背影。
宫门大开。宫墙周围全是士兵,将皇宫围了个密不透风。穿的铠甲上有蓝月兵的标记。这里都已经换成蓝月的兵。
云深没有下马,催马直接疾驰进宫门。宫门口的士兵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人,就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守门的士兵显得仓皇失措,欲要追进去,却听见一个轻缓的声音道:“那是蓝主帅,不用追了。”
士兵并没看见说话的人,但这个声音虽轻缓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士兵不由停住了追上去的脚步。
声音落,人到眼前,如璞玉温润,似松柏秀挺,月光在地上铺洒似白霜,将来人的身姿拉出长长的影子。
士兵们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上官将军。”
他是不姜国的帝王,大祭司,但在蓝月士兵的眼中,他是蓝云深蓝大帅麾下的一名将军,是蓝大帅的夫君。除了那个小圈子里那几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其实圈外的人并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
他看似高调,实则已低调到连身份都这样隐秘。
应了一声,上官曦明脚步未停,往宫中走去。看似步履轻缓,然身影转瞬间已经消失不见。轻功之高令人连望其项背也不能。
云深和上官曦明同时出现在金殿之上。
对于半路之上遇到上官曦明,云深亦是意外。但意料之外倒也不至于受到惊吓,毕竟他那样的人,出现在哪里都有可能。
金殿之上灯火通明,站了左右两列士兵,都是上官月明一手培养的亲卫。从前未入世,此时终于亮出真面貌。皆是训练有素的高手,精悍且神勇的样子。
宁子恪站在丹墀前,双眸望着丹墀之上的金黄龙椅,悄无声息。于威武神勇的士兵阵列之前,愈显背影孤寂。却是有着凛凛不可侵犯的气势。
宁子恪的身旁站着上官月明和允曳。允曳手中提着剑,剑尖上有鲜血滴落,落在朱红色地毯之上,印染出深色的一团,瞧不出那是一滩血还是一滩水。
上官月明的折扇却丢在地上,半开着,扇面上染了血渍。本是云深亲手着墨的云雪桃林图,现在被染得一塌糊涂。
离折扇不远处,躺了数具尸体。最刺眼的,莫过于顾简的。
顾简死了。
其余几具不知名的尸体,其实想也知道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是宁子恪的贴身护卫,只不过不同于明处的顾简,他们只隐在暗处。就像那夜巷子里叫走顾简的那位一样。
不知死的几位里,那位可在其中。不过,大约是不能幸免。
似乎触手可及的距离,走起来却是那么遥远。若不是身旁有上官曦明挽着她手臂,云深其实不知要如何才能走到殿前。
“宁子恪。”停在他身后三尺远的地方,云深轻声喊了一声。
宁子恪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倒是上官月明和允曳偏头看了她和上官曦明一眼。神色肃然。
只喊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要说什么呢?同他说败了也不要紧,人生胜败乃常事?同他说要不你就降了吧这样下去没有路?抑或是同他说其实他以后可以活得简单一点?还是跟他说一切终于都可以结束了?
她是来劝他服解药的。但现在这个境地,解药似乎不大重要了。蓝紫玉料错一件事。她也忘了一件事。对宁子恪来说,抱必死之心不仅仅是因为她蓝云深,还因为必将消亡的宁氏王朝。
国灭了,一国之主怎么可能忍辱偷生。
云深忽然明白,为什么宁子恪会选择政权,而将兵权让给了宁子文。
因他不是宁子文,他不会为了权欲而卑躬屈膝。他不会容许曾辉煌过几百载的宁氏王朝的尊严在宁子文的手上被践踏得一点不剩。
“你不该来的。”
良久,宁子恪终于开口。声音缥缈得像风里柳絮,全无一点素日的清朗之气。
云深望着他不曾转过来的背影,低声:“我只是来晚了。”
上官月明和允曳静静瞧着她。一个淡漠,一个有些愠怒。愠怒的是允曳。她来早了又能怎样?难道要出手救宁子恪?是的,她确能做得出来。想到这里,她有些庆幸她来晚了。
唯有云深身边的上官曦明明白,她说的,不是今日来晚了。她说的,是到宁子恪的身边晚了。
其实,来得早又能怎样呢?终究是要毁掉他坚守的一切。终究是救不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