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不愧是朶山军营的骠骑将军，名声在外的杀神，一柄重刀，连云深这样臻化境的高手也是丝毫讨不到好处。唯一的优势是，烈火锦长十丈余，施展起来伏沧刀根本近不了云深身边。
人影纷飞，飞砂走石，卷起的凛冽气阵将周围几十丈内的士兵全部震飞。连云深也没有料到，伏沧刀蒋正，竟是这般厉害。
允曳趁二人打得激烈，果断指挥人从城门另一侧攻城。软梯架起，士兵冒着箭雨攻上去，倒下一批就再换另一批。
上官月明赶到这里的时候，云深正与蒋正打得激烈，远远看去银光红练交织，人影夹杂在其中，身形快得幻化成一片。
他只看了在指挥厮杀的允曳一眼，便人影一闪，往城上飞去。允曳看见他快如闪电的身影，奔向的是云深，愣了一下，手上的剑慢了半拍，便被飞来的一只箭羽射中了右臂。
疼痛袭来，她微微蹙眉，看看插在右臂上的箭，再看看已站上城头的上官月明，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左手抓着箭尾用力一拔，箭被拔了下来，臂上的皮肉却也被连累撕下一大块。
立时有鲜血迸射，允曳却没有再蹙眉，撕下一块衣袂，用左手笨拙地将伤口缠住，一旁的士兵看见，忙上来帮忙系衣裳做的绷带。是个机灵的士兵，边系边喊：“姑娘，您这伤得赶紧找军医包扎，这样不行！”
刚包扎好的胳臂立时又冒出血来，将绷带浸得湿透。允曳视而未见，斥了一声：“少他妈废话，赶紧杀敌去！今天不攻下平云城，谁也别想下战场！”
冷厉的斥声吓得士兵一哆嗦，拎兵器就杀敌去了。
允曳以剑撑地，踉跄着站起身来，抬眼望了一眼城墙上的白衣墨发的人影，剑一横，人如魅，亦往城上纵来。却是飞上另一侧的城门，引领士兵继续攻城。
上官月明伫立如松，眸光不离云深的身影。但也没有下场帮一把云深的打算。纵然是战场，纵然是敌人，有时候，也还是要有尊敬。蒋正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况他晓得，出手帮云深，也是对云深的侮辱。
云深忽然收起了烈火锦。如此打下去，不过是耗费彼此的时间。她将绿漪剑从袖中摸了出来。碧色的短剑，闪着烁烁冷光。
蒋正蹙眉：“虽说这是绝世的兵器，但你拿这样一柄不足二尺的小剑和我的伏沧刀打，是不是太儿戏？”
云深没有理他，却朝上官月明看了一眼，清声道：“我自会负起我的责任。师兄，既已将重担挑上肩头，断没有中途放下的道理。麻烦你也将自己的责任负起。”
说完了，才将目光转向蒋正，道：“你说的不错，战场之上没儿戏。我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就只能有负你当初的相助之恩了。”
绿漪剑划过一道碧色冷光，直奔蒋正而去。
蒋正手中的伏沧刀一横，宽大的刀身便遮住了整个面门，绿漪剑刺过来，他不过微微移动，便格挡住了与伏沧刀比起来玲珑得不能再玲珑的绿漪剑。
原本以为，近身的搏斗云深要吃上许多亏，兵刃短，身材纤细，招式上太过花哨，实打实打起来，蒋正才知道自己错了。
与使用烈火锦时不同，用绿漪剑的云深像是换了一个人。狠辣凌厉的招式毫无虚招，招招直奔蒋正周身死穴。没有杀气，但确实是为杀人而来。
站在阵仗之外的上官月明也不禁怔了一怔。云深这种只为杀人而生的招式，他确也没见她练过。这些招式从哪里来，其实不用想他也猜得出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长亭之中他对她说的那些话。无疑，是他的话将她变成了一个杀人利器。
伏沧刀与绿漪剑走不上二十个回合，便已见破绽。再走上二十，人便为重刀所累。
那样重的刀，寻常人连提都提不起来，更不要说拎着它耍几招。于臂力无穷的蒋正来说虽然耍大刀就是他吃饭的本钱，但耍了这么久的大刀，便是个巨力神也是要累倒的。
而已露疲态的蒋正，蓦然就遇到了另一个敌手。不知什么方向飞出来的暗器，直奔他腰身。极细小的暗器，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发现它时要躲避为时已晚。
连云深和上官月明也没有发现，直到这个针形暗器到眼前，绿漪剑和上官月明的折扇同时飞出手掌，去替蒋正格挡那枚暗器，却也已经为时已晚。
针形暗器无声无息地穿透铠甲，没入蒋正腰际。高大的身形晃了晃，一个踉跄，往城下坠去。
伏沧刀脱手，重逾百斤的大刀，越过他的头顶，与他一同坠落。
烈火锦顷刻之间出手，缠绕上下坠的魁梧将军，将他重新拉上城头。
高大的身躯落在云深脚下。云深立刻伏下身去，锋利的绿漪剑将铠甲一剑斩碎，露出蒋正的血肉之躯来。
她小心翼翼将他翻了个身，露出他中了暗器的腰部来。挑开他衣裳，可以看见，中暗器的部位只有一点血丝，却是深碧色的。碧色蔓延很快，顷刻整个腰部都呈现出深碧色。
云深跌坐在城楼上。
她是云雪山的神医，医术之高甚而是高过她的师父云雪真人。什么样的毒能治，什么样的毒不能治，她过一过手便知道了。
蒋正这个，见血即亡，是不能解的。她急急摸出医药包，拈出几枚银针封了蒋正伤口周围的血脉，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那张年轻张扬的脸，艰难吐出几个字：“我救不了你。银针只能暂留你盏茶工夫的性命。你有什么遗言，快说吧。”
因封住了气血，他唇色立时苍白，说话也没了气势，“别人是草木蝼蚁，合该命不值钱，其实我蒋正又何尝不是？战场上人人公平，强者生，弱者亡。这就是所有士兵的宿命，也是我蒋正的宿命。若说遗憾，我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死在鼎鼎有名的蓝云深手上，却死在不知名的小人暗器之下。”
“不能再守护七殿下了。他于我恩重于山，能不能请你，一定想办法救救他。”
云深没有允诺。她呆呆地望着他。银针终不能完全控制毒素不蔓延。蒋正脸上渐渐呈现灰白色。
最后的时刻，他满怀期冀的眸光渐渐失去光泽，直到静止不动，也没有等到云深的回答。
要她如何回答呢？她救不了他，也救不了宁子恪。
骗一个将死之人，她做不到。哪怕只是善意的谎言，她也说不出口。
酉时初，城破。蓝月士兵洪水般涌入平云城。
夕阳如血，浓烈的色彩染透西天。肃杀的气息弥漫整个城池。
战场残破不堪。血流漂橹，残肢断臂堆积。血腥气引得野外的秃鹰野狼闻风而动，远远的发出嘶吼，却惧于凛冽杀气，没有一个敢靠近。
这边城头上只余云深和上官月明两人。另一边城楼侧，站着允曳。夕阳余晖落下来，将三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上官月明手上的折扇在手心里胡乱地敲打。
允曳默了一瞬，步履似轻若重地走了过来，离两人不远处站定，启开干涩皴裂的嘴唇：“如果你觉得我不该杀他，或者，你觉得我杀人的手段不够光明，那就杀了我吧。”
她冷冷看了一眼已经死透了的蒋正，眸光定在虚空的远方。胳膊上的伤仍有血渗出来，将整个衣袖都染成绯红血色，看起来瘆人。
上官月明没有作声。手上的折扇却是顿住了。
允曳等了许久。风渐起，扬起她漆黑发丝。微微有些凉意。她提起剑，横在脖子上，苍凉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他是你们一直想要收入麾下的人。也知道，我这种暗中偷袭的杀人法子你们瞧不上。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大想活了。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可以自己来。”
上官月明终于开口：“很好。”
是自戕很好，还是别的什么不好，其实让人很费解。
允曳动了动唇角，却什么话也没能再说上来。厮杀了一天，嗓子早已干哑。更何况，她不知道需要再说什么。
云深朝她瞥了一眼。眸光懒散，透着疲倦，连说话的语气也染上疲倦之色：“上了战场，就没有什么光明和黑暗，不过都是些杀人的营生。允曳，你告诉我怎样杀人更光明，更正义一些？或者，你告诉我，两方交战，谁是白的，谁是黑的？”
“扛起屠刀的那一刻，就已经双手染上罪恶。蒋正死是他的宿命，怨不得你。同理，将来你我若死在别人手上，也只能说是天道轮回，没什么好怨的。”
手一抬，烈火锦飞出，将允曳手上的长剑弹了开去。长剑“仓啷”落地，她缓步走过去，将剑捡起来，搁到允曳手上，望着西天肃杀的余晖，道：“天下未平，这剑，还有它的使命。”
眸光回来，在她伤得不轻的胳膊上掠过，嘱了一句：“找军医将伤口治一下吧，它若废了，以后，就不能拿剑，也不能干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