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儿又怎么会知道皇上会过来,春日慵懒,早上本就起得晚,草草梳洗又吃了午膳之后,便又换了一件轻薄衣衫,坐在院中花树下发呆。
小全有心,取的都是些老龄的花草树木,精心照料之下,为了就是春日时节里能够有这一院绚烂可得。院子最中的是一树垂丝海棠。这垂丝海棠树冠开展,花开又盛。树下是小全小心堆砌的一个稍显简陋但倒也别致的小石桌。碧月早早的就在石桌上铺了一张细竹席,坐上去倒也轻巧。
舒儿伸手去够那花枝最低的一束,又因坐出了慵懒,所以连身子都不愿意抬,只使劲的抬起胳膊想得。
“可是想采。”皇上进殿时候,见院中之景,就提早嘱咐了太监不要通报,又见舒儿这般童稚所为十分有趣,便在一旁默默看了良久,好一晌儿才开口说话。这倒还是把舒儿吓了一跳。
舒儿不敢失礼,忙从石桌竹席上退了下来,立在院中石砖上,“皇上,你怎么来了?”
“嗯……嗯?”皇上还没来得及多说,眼光便打量到舒儿脚上——原是刚刚舒儿坐上石桌时候,正好翠霞拿着屋中换洗衣单过来,见舒儿脱在地上的锦布鞋也有些脏了,便一声不吭的直接拿去一起洗了。洗衣房正埋头忙碌的翠霞怕是都不知道皇上已经来了,又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小主还光着脚呢!
“我,哦,不不,嫔妾,”舒儿在偕芳殿里放纵随性惯了,上次御花园一见还算是精心筹划过,眼下倒是有些慌不择路的意味了,“嫔妾,嫔妾的鞋被拿去洗了,所以只好光着脚了。”
“那你快些坐上来吧!石砖上凉,你赤脚站在上面不怕受寒吗?”
“怕!怕,当然怕。”舒儿得了皇上的令,又是灵灵活活的往石桌上坐去。这舒儿还在纳闷,心里打着疑问——“这下又怎么把翠霞喊来呢!皇上身边也每个传话的,总不能让皇上亲自去给自己喊吧!嫌命不够长吗?”
当舒儿还满心给自己找出路的时候,哪得想到这皇上竟然也往石桌上一坐,是正好坐在了舒儿的旁边。
“朕刚看你倒是开心样子,怎么可是有什么高兴事儿?”皇上只抬头看着这满头紫红色花幔,倒也不看舒儿,也让舒儿轻松不少,飞快的看了一眼皇上略显疲惫的侧脸,也是抬起头来说道,“嫔妾只觉得这花开得好,看着都觉得心情通畅了不少。”
“哈哈哈哈哈,是吗?”皇上虽然是笑出了声,可是舒儿听得出来,他那话里笑意并不深,甚至转眼间竟还显出丝丝的眷恋与伤情来,“这偕芳殿终于又是这般花开满园的样子了,也就才这么几年而已,从盛到荒再由荒转盛,倒也是快的惊人。”
“皇上想姐姐了?”
皇上被舒儿的这话说的有些发蒙,倒是完全回转头来看她,“你说什么?”
舒儿知道自己刚刚的话说的清楚明白,皇上一定是听见了,所以语气里的些许疑问倒是完全成了笃定的意思,“皇上想姐姐了。”
与皇上正面这般互视,舒儿觉得眼前这真龙天子是个眉目干净的男子,但也没有比常人多出什么异处来,仔仔细细寻了,倒还觉得因为嘴唇薄又棱角分明,是个有些刻薄寡淡的样貌了。
——睫毛长却不卷翘,只是有些直愣愣的生长了出来,给眼睛镶了一道黑边一般。倒是给傲淡的脸上添上了一丝柔情。皇上还年轻。年轻的面目总是好看的。当初未登基,皇上还只是德王的时候,便也是个容色秀丽之人,倒越是身居高位,却越是对外貌样子不甚在意了。
“你这样说有何道理?”
“舒儿听宫中人说过,这偕芳殿就是当初姐姐的住所,舒儿又听说过,姐姐也是喜种花草之人。皇上看见与姐姐有几分相像的我,又看见这满院满树的花,能不想念姐姐吗?”
“朕没有想。”皇上言语间没有动摇地位,不等舒儿反驳,紧跟着的便是一句,“再说,你也不像你姐姐。”
舒儿心里有些慌,与方惠虽是姐妹可是自己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这般说像倒是不耻极了。
估猜是读出了舒儿脸上的些些不安,“倒不是面貌上的不像。”
舒儿眼巴巴的等着皇上说出那倒是哪里不像来,却是再不见了下文。
“皇上,嫔妾去穿鞋了。”舒儿心里怪怪的,觉得有些憋闷,一是因为提起了家姐,二或许就是因为皇上这般的态度。在这石桌上坐着也是久久等不来翠霞的,舒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跃了下来,直接赤着个脚就往屋内走去。进屋回头竟也意外看见皇上并没有跟上来,还只是在石桌上安安静静坐着。舒儿倔强好强的小性子上来,便也不去管,自己在柜里翻出了一双鞋来,风风火火的给自己穿上,才再重新往院里走去。
这步子还没迈开,舒儿就发觉不对劲。当初才进宫时,宫里派给每个小主的衣衫鞋帽,其中就是鞋子让舒儿不舒心了好久。舒儿的脚比身量相同的女孩子要大些,宫里的鞋不是前面磨就是后跟磨。现下穿的就是当初宫里派给的。舒儿不知道摸摸索索的拿错了鞋,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舒儿刚刚举动其实也让皇上吃了一惊,觉得舒儿身上有些世俗气,不过倒也不伤大雅。这倒好,舒儿一出来,翠霞也过来,见到皇上在院子里也算是诧异的很了。
“皇上,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吃午膳了吗?要不要留下来吃晚膳啊?”翠霞虽然没有碧月那样圆滑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她知道皇上过来一趟不容易,连珠炮的问就想让皇上留下来。
皇上也是第一见这么多话的丫鬟。宫里小主纵使是像柴谵淼那般受宠时候,对底下下人也是忌讳的很,特别是皇上在时,更加不允许丫鬟擅自与皇上搭话的,也都是生怕会出现如同碧月那样的事情发生,可是这翠霞是不一般的丫鬟,舒儿也是不一般的主子,两个人都像没事人一样,倒是就等着皇上给个回复呢。
“嗯,反正朕待会儿也没有什么事务,便在你这儿吃晚膳吧!”
“皇上有口福了,小主的厨子是正宗的江南厨子,做的菜都是正宗的江南菜式。”
“哦,是吗?那朕可要好好尝尝了。”
“翠霞现在用晚膳会不会太早了啊!皇上可想先吃先点心什么的,等晚膳做好怕还是要有些时日的呢!”
“对了,皇上,我们小主亲手做的糕点,还有呢!皇上可要尝尝。”
“好啊!”
“翠霞,你说什么呢……”舒儿丑媳妇儿见公婆,随便闹着玩儿做的小糕点,竟是被翠霞一句话给卖出来,心里又羞又气,脚下鞋又是极不跟脚的,差点把脚上步履给踢了出去,鞋没出去,人倒是一个踉跄,好歹是皇上伸手扶了,要不指定就要摔倒了。
皇上这才觉察出可能是舒儿的鞋有些小了,倒是被舒儿这番有些傻气举动逗乐了,嘴角眼角弯弯,“怎么了?做出来怎么倒还不让旁人吃了?”
“不是的,皇上,实在是我随意弄得,上不得台面,怕皇上尝了会笑话嫔妾的。”
“倒不妨,”皇上搀着舒儿胳膊的手还没有放下,只将翠霞遣了去,“把那糕点拿过来了。”又对着舒儿说道,“朕扶你进去。”
舒儿觉得皇上的手掌挺宽厚,大大的,好像把自己的胳膊整个环了一圈,有些疼却也是踏踏实实的。
“你这鞋是怎么回事儿?”
“刚进宫,宫里给发的,有些小了。”
“小了,怎么不去找他们换一双来。”
舒儿本想实话实说,是因为当初自己人微言轻,让碧月过去,竟是无人理会,才会耽搁到现在,可是,想了想,自己毕竟面对的是天子,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有可能就会让一批人跟着受到牵连,便只好说是因为自己怕麻烦,凑合着也能穿的了。
“人这一辈子,可不是事事都能凑合的。”
舒儿听之不语,心里倒是有了没有说出口的话来,倒不是非要反驳什么,只是舒儿活了这么多年觉得世上能凑合的事情太多太多,人的一生也才那么短短几十年,甚至有人一辈子都是凑合活的,娘亲,爹,方府里的老管家和姨娘们,舒儿眼里他们都是浑浑噩噩凑合过下来的。
皇上把舒儿扶到了屋中圆桌上旁坐下,又亲自蹲下,脱掉了舒儿脚上鞋履,舒儿羞赧起来,脸上泛起潮红片片。
“皇上,待会儿吃完晚膳,您要在偕芳殿……”
“嗯?”皇上故意不抬头,去追问那舒儿有些难以开口的话来,“留在偕芳殿做什么?”
“皇上。”舒儿话里娇羞不再,倒是坚毅坦然有了几分上战场的壮烈了,“舒儿是皇上的妃嫔这一日是总要有的。”
皇上见难得的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不是故作憨羞而是这般义愤填膺的,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又一次笑弯了眼角。睫毛随着眼角弯弯,羽扇一般,在眼下投射出微微的阴影来。
“来人啊。”皇上这么一唤,舒儿才知道有多少人正等在自己偕芳殿的门口,“今晚在偕芳殿,命人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