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路,雕花窗,大红的灯笼,陈旧的石阶,还有一个低吟浅唱,咿呀婉转的水袖青衣。
关于紫玉的身世,坊间有诸多传言,有的说他是出身贫困,被爹娘卖戏班子学戏,有的说他家是戏曲世家,学戏不过是继承衣钵,也有的说他无父无母,被戏班师傅不知从何处捡来的。
不管如何,紫玉从未向外提过他的身世,十二岁初次登台亮相,惊艳四座,从此便成了京都的名角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紫玉的名声就传遍了大江南北,还有传闻说,就连皇上也喜欢听他的戏。
不论皇上爱不爱听,皇上他儿子三天两头的往这儿跑的勤,明明是个封了王的王爷,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只要是紫玉的场子,场场必在,紫玉若是跟着江南海北的转,他也跟着转,每次都不辞辛苦的跑大老远来等着紫玉开嗓。
秦澈第一次看见紫玉那回,是被丞相府的小儿子拉过去的。
那日街头偶遇京都纨绔之首的荣庆然,刚被他老爹从府里赶出来,寻思着去个什么地方逍遥快活,一摸荷包却是憋得,正巧遇到刚从奉天府那回来的秦澈,仗着自己老爹,上去便去借银子,秦澈不欲与他多相处,拿了钱便给他了。
荣庆然收了银子,邀请秦澈一起去听戏,秦澈是个戏痴,有事儿没事儿的自己也在府中唱上两句,他本借口推脱,荣庆然将紫玉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下无,夸的秦澈直心痒,最后大手一挥,随着他去了。
这一去,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明明是个戏子,秦澈却在他身上瞧见了一种独有的孤傲清高,他穿着一身鲜艳的戏服,随着繁管急弦,嘈嘈切切的鼓点轻扬起水袖,温软凄艳的嗓音咿咿呀呀的从他口中流出,杨柳腰,樱桃口,竟比女子还要艳上三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一曲惊梦,拨动心弦。
一来二去的,市井之间便有流言,说紫玉是秦澈的男宠,秦澈听后倒是没去刻意压制过,久而久之,这流言传着传着,不知怎的就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了,秦昭帝为此大发雷霆,自己的儿子沉迷美色也就罢了,竟还是个戏子,说出去皇家的颜面何存?
从皇帝那挨完骂出来,秦久慈正坐在台阶上等着看他的笑话,见他出来了,笑嘻嘻道:“怪不得不娶亲,原来是有心上人了……看来,是要有个男嫂嫂了。”
秦澈说她:“胡说。”
秦澈根本不屑于解释,自己与紫玉从未说过一句话,不过是他唱戏,我听戏,怎的就扯到男宠身上去了?
万万没想到,从此一颗心,便拴在他身上了。
紫玉也纳闷的很,吃不准这位裕王殿下是个什么意思,他在从十二岁唱到二十岁,八年的光景足以让他看清这世间的百态,有不少想收他做男宠的,通通被他回绝了,仗着自己名气大,从不把这些王公贵族放在眼里,老班主劝他收敛着锋芒,紫玉回道:“我安安心心唱我的戏,有什么不对?”
一句话,把老班主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今日也一样,他一抬头,便能看到楼上雅间那双含笑的眼睛,食指在桌上轻点打着拍子,不时还会跟着唱上两句。秦澈长的俊俏,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紫玉抬头,正对上他那双含情的眼睛,一时晃了神,早已唱过千百遍的唱词竟在一瞬间给忘了。原本该是‘携手向花问,暂把幽怀同散。’都叫那一人唱了。
下了台,老班主急急忙忙的走过来问他怎么了,紫玉摇头说无事,那头一个正勾脸的讽刺的说道:“怕是让那个男人勾了魂了吧?”
说话的也是一个青衣,花名叫红棠,比紫玉大上五岁,已经不是吃这碗饭的年纪了,紫玉正红火,他看着眼红,时不时的挑个紫玉的错处寻不痛快。
紫玉却没有反驳,因为刚刚确实是因个男人忘了词。
这时,从外面进了个锦衣华服男人,紫玉认得他,是丞相府的小儿子荣庆然,也是捧着红棠的金主,戏子被外包养的事儿在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儿,老戏班没说什么,嘱咐了两句,便走了。
紫玉坐在镜前卸妆,却不料荣庆然朝着他过来了。荣庆然追了紫玉许久,奈何人家心气高,看不上他,他这才退而求其次的包了红棠,每每见了紫玉都要调笑上两句,紫玉不搭理他,他自讨个没趣,也就走了。
可今日一走进,就闻见他身上铺天盖地的酒味,荣庆然走过来,手攀上他的肩膀,笑嘻嘻的看着镜子里的人,说道:“好紫玉,今儿个怎么唱错了?莫不是见了哥哥,心里欢喜的缘故吧?”
紫玉不睬他,继续卸自己的妆。
荣庆然那双手开始不老实起来,红棠此时换了戏服出来,见着自己的金主竟被紫玉勾走了,当时心头火起,上前抓着紫玉的衣襟大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敢勾引荣少爷!”
紫玉掀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放开。”
看着两个美人为自己争风吃醋,荣庆然一颗虚荣心异常的满足,笑呵呵的劝道:“呦,这是干什么,红棠,快放下。”
红棠气急,非但不听,反而一把扯烂了他的戏服,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荣庆然看的眼都直了,酒精上头,伸手就朝他露出开的那块肌肤摸过去。紫玉常年学戏,本就没什么力气,更别提和两个人撕扯,撑不住力道,被荣庆然压到梳妆台上,“好紫玉,原来你喜欢这种调调,哥哥今日就好好陪你玩上一玩。”
身后传来一声清喝,秦澈身着玄色窄袖袍,手执一把青色琉璃扇,眉目含情,一副偏偏浊世公子的模样,道:“荣少爷好兴致啊!”
荣庆然猛然回头,京都上下,谁人不知紫玉是裕王殿下的心头肉,他慌慌张张的将衣服整理好,赔笑说道:“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说罢,躬身告辞了,临走之前,还依依不舍的看了眼紫玉露出来的白皙的胸膛。
红棠哼了一声,扭着腰跟着荣庆然后头也走了。因为没人敢看荣府的热闹,后台的人早早的就退走了,此时偌大的地方,也就剩了他们两个人。
“你没事吧?”秦澈问道。
紫玉将戏服拢了拢,回道:“无事。”
秦澈颇有些不自在的样子,解释道:“刚刚见你在台上……便过来看看。”
紫玉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此时他正卸了一半的妆,没了浓墨重彩涂抹下的面容倒是丝毫不逊色上妆时的艳丽,他的眼尾微挑,盯着人看的时候无端带着几分魅惑。
两人第一次对话,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庆幸的是,人是对了的。
此后二人交往愈深,相处久了才发现这个王爷并不是面上那副严肃的模样,私下里倒像个孩子似的,喜欢较真,喜欢拌嘴,尤其是在他见过秦久慈之后,才暗自叹道,可算是知道他这性子跟谁学的了,简直和秦久慈一模一样,两个爱拌嘴的凑到一起,你埋汰我,我埋汰你,乐此不疲。
秦澈也发现,紫玉不只会唱戏,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某天,在裕王府的后院里,秦澈的感叹说自己修来的福分才遇到如此知己。
紫玉闻言,问他:“只是知己么?”
秦澈想了想:“唔,这个说法不太精确。”
他拿了个饱满的葡萄递到紫玉嘴边,说道:“尝尝,特别甜。”
紫玉张口咬下,只听秦澈道:“你我因戏才相识,应叫知音才对,虽说这两者的意思都差不多——你怎么了?”
紫玉垂着眸子,果子的汁液酸涩,他再抬头,脸上已不见了刚刚的笑意,说道:“无事。”
日子一天天平淡的过去。秦澈却发现两人的关系,好似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紫玉对他冷冷淡淡的,也不再来王府了,等他唱完戏,到了后台,发现荣庆然贼心不改,又在纠缠紫玉,两人在那拉拉扯扯,秦澈无端升起一股怒气,二话没说,上前掂起他的衣领将他反摔到地上,荣庆然被摔懵了,躺在地上久久回不了神。
秦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发现衣物完好,虽松了口气,但嘴上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紫玉说道:“无事。”而在下一秒,他竟过去把荣庆然扶起来了。
荣庆然受宠若惊,道:“紫,紫玉,你可是接受我了?”
秦澈眼里满是震惊,问道:“紫玉,你这是做什么。”
紫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如你所见。”
等秦澈回神,两人早已走远了。
紫玉没想到秦澈还会来找他,夜里熄了灯,刚想上床歇息,便听外面一阵敲门声,他披了件薄衣去开门,秦澈站在门外,左手还提着一个油纸包,说道:“紫玉,我带了你爱吃的炒栗子,咱们进去谈谈,我不知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为什么和……”
“没有为什么,也不需要谈,”紫玉打断他,“王爷请回吧。”
说罢不顾秦澈什么反应,关上了门。
紫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承认自己对秦澈生了些朦胧的情愫,奈何人家根本就是把自己当做知己好友,没有半点其他的意思,紫玉不知道自己这是恼怒还是伤心,把自己多年的委屈和苦楚,通通对着秦澈发出来了。
夜里下起了雨,先是滴答的小雨,而后雨势渐大,雨水拍打在窗棂上,吵跑了紫玉那一丝的睡意,他叹了口气,起身下床想要出去透气,一开门,却是愣住了。
那人一直站在雨中,身上的衣服被淋了个湿透,头发也湿湿嗒嗒的贴在脸上,见他出来,焦急的说道:“紫玉,是不是他逼迫的你,若你收他所迫,我定饶不了他!”
一句话,让紫玉溃不成军。
紫玉已经多年没流过泪了,此时映着雨景,鼻头一酸,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问:“你为何还不走?”
“你快些回去,淋着雨在伤了嗓子。”他说,“紫玉,你别怕,有我在,他奈何不了你。”
紫玉说道:“秦澈,以后我不登台了。”
不就是戏么,以后,就唱给他一人听吧。
他把自己当做知己好友,那么,就让我用着这个身份,一直陪着他吧。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场戏,不知是唱进了谁心里,也不知是让谁从此挣不得,逃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