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发问,可他却仍旧双眼紧闭,不闻不问。
我叹气,俯身枕上他已经萎缩的手臂。
在刚刚过去的那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美好的情话随着跃入云层的飞机渐渐离我远去,我的理智便一点点回到了大脑里面。
而没有了徐墨白在身边,我也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静下来,认真的、仔细的思考。
对于两年前乃至七年前的事情,我或许可以做到难得糊涂,毕竟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可如今回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正视横亘在我和徐墨白中间的最主要的矛盾——我那永远也不会醒来的父亲,以及他所代表的曾经。
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而我又不能真的做到“难得糊涂”。
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清楚。
尽管,这最后的结果,有很大可能并不是我所期望的。
思及至此,我便忍不住又长长叹了一声:“爸爸,我们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的,是不是?”
回应我的是轻而缓的敲门声。
“安小姐。”
蒋励棠带着无框眼镜,和我打招呼的时候笑容温文。
“蒋医生。”我回应,去看面前儒雅淡泊的青年医生。
说实话,蒋励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没有把白大褂穿成粮油店员工或者食堂大师傅的人。
蒋励棠跟着我一起去看病床上的父亲,开口之前先习惯性的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安小姐,我来带着护工给安先生擦身。”
“哦,好。”我从病床边上站起来,给护工让出地方。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着护工给父亲擦身,但是每次见到父亲身上贴着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用来连接监测身命体征仪器的贴片,以及他那日渐萎缩干瘪的肌肉组织,我还是会不受控制的手指尖打颤。
那是我的父亲。
那个会把我驼在肩膀上骑高高的父亲;
那个会坐在画板前一动不动给我当模特的父亲;
那个会在外出游玩时告诉我长安大雁塔是唐太子李治为了纪念其生母文德皇后所建的父亲;
那个,再也不能醒过来给我全世界独一无二疼爱的父亲。
我的眉头越皱越紧,蒋励棠站在我身边,也是浅浅叹息。
然后,他开口:“安小姐,这两个月以来,安先生全身的肌肉萎缩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嗯。”我应声,心里“咯噔”一沉。
这不是蒋励棠第一次和我这样说,所以他接下来还要再说什么,我心里十分清楚。
“安先生现在已经确定为脑死亡了,即便是这样维持,也不会再有醒过来的可能。”
蒋励棠说到这里便停下,他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情虽然仍旧温文,却理智到有些冰冷。
到底,是见惯了生死的人。
“所以安小姐,我还是希望您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停掉安先生的生命维持。这样的结果,对安先生也是最好的。”
我看着父亲那已经萎缩得不似常人的身体,因为骤然而起的心痛攥拳。
我知道父亲永远都不会醒来,我也知道这样一直维持,父亲最终会因为肌肉萎缩变成名副其实的皮包骨头。
可是,如今他在,我至少还能看看他,和他说说话。
但如果按照蒋励棠说得那样停掉父亲的维持,我就真的应了“家破人亡”这四个字。
我不再回应,蒋励棠便也没有多说。
他和我一起看着护工给父亲擦完身,便将我请到了他的办公室。
蒋励棠的办公室和父亲的病房同处别墅三楼,位于走廊最里面的位置。
他请我在办公桌对面坐下,然后指了指桌上的摆件。
那是我从威尼斯带回来的玻璃制品,一匹扬蹄欲奔的骏马。
“谢谢,礼物我很喜欢。”蒋励棠和我道谢。
“蒋医生你太客气,这两年,多亏了有你照顾我爸和我姐。”
我点头,对着面前的青年医生抱以微笑回应:“还有,蒋医生你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是关于安大小姐的事情。”
蒋励棠伸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再开口时已经又恢复了最专业的医者态度:“从下星期开始,我准备给安大小姐换一种新的止痛药。新的药物没有现在正在使用的旧药物味道那么苦,而且副作用相对来说会小一些。”
“好。”
我点头,一想到安乐,心里又开始难受:“蒋医生,你不是说我姐的头部创伤不是永久性的么?可是现在都已经两年了,她还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想问问,我姐,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好转的迹象?或者说……”
我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紧:“或者说,我姐,她还会不会恢复?”
“安大小姐的创伤确实不是永久性的,这一点安小姐你不用担心。可两年前我也和安小姐你说了,这个恢复时间,我并不能确定。有可能是三五个月,也有可能是三五年。”
蒋医生回答的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他见着我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垮塌下去,顿了一顿才继续:“安小姐你也不用太过悲观,过程再长,也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而且,我刚刚不是才和你说了么,我已经给安大小姐换了一款新的药物。”
我抬头去看蒋励棠,很快就捕捉到了那透明镜片后透出来的浅浅笑意:“蒋医生,你刚刚的意思是……”
“安大小姐现在已经开始有恢复的迹象了,虽然程度没有达到预期,但绝对是一个好的转折。”
蒋励棠微笑,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安小姐难道没有发现,今天安大小姐她发脾气不肯吃饭的时候,你和她讲过了道理,她就没再继续胡闹。并且,她还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继而尝试和你解释。”
听过了蒋励棠的提醒,我这才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件被自己忽略的、但却极重要的事情。
今天安乐闹脾气的时候这样好哄,我也有过疑惑。
但当时司机身边立着那么一个超大行李箱,我就只以为安乐这是被礼物吸引,所以才乖乖听话。
可现在有了蒋励棠这话,我又联系着之前的情况一想,原本皱巴巴的一颗心就有所舒展。
以前安乐发脾气不肯吃饭吃药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的给她买过礼物安慰。比今天礼物还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但是,就像蒋励棠刚刚说得那样,安乐今天特别的好哄,不仅好哄,安乐还意识到了她的行为是错误的,并且尝试和我解释:她是因为药片苦所以才不吃药的。
我喜出望外,舒展了眉头就重新去看蒋励棠:“那蒋医生,从现在到我姐她恢复正常,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这个还不好说,现在安大小姐才刚刚有了恢复的迹象,而且还只是轻微程度。所以我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有初步的判断。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始。”
“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
我点头,虽然没有从蒋励棠那里得到明确答复,但心里仍旧轻松了不少。
就如蒋励棠所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之后,我一直留在西郊疗养院陪着安乐吃了晚饭又看着她睡下,这才离开。
晚上洗过澡,我躺在床上想着蒋励棠今天和我说的关于安乐的话,虽然周身疲乏,但却睡意全无。
睡不着觉,我便起来到落地窗边看风景。
徐墨白的这处别墅虽然位于城市核心区,但却独享着一整片人工湖。
如果是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平整的湖面就会变成一面巨大镜子,倒映出油画一样的月夜星空。
我躺在落地窗旁边的摇椅上看着那片平静无波的湖面,看到最后就看到墨蓝湖面上浮出了几个大字。
那几个字是:多年以后。
我微微蹙眉,心中除了欣喜,还泛出了淡淡的酸。
多年以后,我想我应该已经可以放下心里的结,将父亲入土为安。
多年以后,我想我应该理清了如今环绕在心头的疑云重重——希望,会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多年以后,我想安乐应该也已经康复。
到时候……
我下意识的咬住嘴唇——到时候,若是如我所想,我与徐墨白得了皆大欢喜的结局。
那么,希望安乐,也可以原谅徐墨白两年前的所作所为。
窗外应该是起了风,吹皱原本平静的湖面。
而往事,亦如风。
其实,我已经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再没有回忆过两年前的事情。
因为这件事情,我不想、不能、也不敢再去回忆。
**
两年前,徐墨白从胡冲那里把我买下来,在那雷雨交加、恐怖至极的夜晚,用让我疼到终身难忘的方式一遍又一遍无穷无尽的索取。
事后,徐墨白像禁锢傀儡一样把我箍在怀里沉沉睡去。
而我,则是一直睁着眼睛从天黑到天亮。
我至今都记得,那是怎样一种疼。
身体上的疼,就好像受了车裂极刑,完全感受不到手脚在哪里。
心里上的疼……则让我第一次想到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