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三更半夜因为梦魇而发出的尖叫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而这一身的冷汗还没完全落下去,安乐声音沙哑的一句话,就让我又起了第二层冷汗。
安乐告诉我,两年前的那场车祸,她想起来了。
“真、真的?”我发问,两条手臂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安乐艰难的做了个吞咽动作,说话时跟我一样结巴:“真的,我想、想起来了。”
她缓缓转动眼珠,重新做回忆确认:“那天晚上,车子被撞击之后直接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四轮朝天。我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头朝下脚朝上,视野里的景物都是倒立的。我想动,可身体却被卡得死死的。我想去看看爸爸,但是……但是……”
安乐嘴唇发抖,紧紧攥着手里的被子:“但是爸爸脸上全都是伤口和血,我……我甚至找不到他的眼睛在哪里。”
我伸手握住安乐的手。
我觉得,此时此刻,被安乐攥在手里的并不是被子,而是我的五脏六腑。
在我的记忆里,安乐很少哭。
所以如今我看着她这样默然着、克制着流泪,视线就因为涌起的泪水瞬间模糊。
安乐一直比我坚强。
她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反过来安慰我:“好了,不哭了,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我点头,扯了睡衣袖子擦眼泪。
安乐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位置,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小好,爸爸和我的车祸,并不是意外。”
我张张嘴,但又闭上。
虽然徐墨白在之前就曾告诉我这次车祸并非意外,但他是通过事后调查才知道的。
而安乐,则是真真切切的事故经历者和受害者。
老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我决定,先听听安乐怎么说。
我等着安乐继续,可她再开口的时候,说得却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安乐问我:“小好,你的手机呢?”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等安乐又重复说了一遍“手机”,这才匆匆到了旁边的陪护床,把放在枕边的手机拿给安乐。
她安乐接过手机,打开网页,搜索的是江北税务局某分局的网站。
安乐从那上面找到对外公示的领导班子成员,在看到一个名叫耿大伟的副局长时,脸色瞬间就黑了大半。
“姐,怎么了?”
“早有预谋,他们这是一早就布了局。”
安乐如同自言自语般开口,被我又问了一句,这才收回思绪。
她用了大概三四分钟的时间,将车祸那天晚上的经过,从头到尾的告诉我。
那天晚上,父亲受长远集团董事长的委托,再做最后一次尝试,遇见税务那边的人。
安乐应另一方的要求,将饭局安排在郊区的度假村。
两方协商无果,不到九点钟就散了席。
这之后,长远集团的董事长黯然离去,另一方也白捡了便宜,留下来享受已经付过了费的五星服务。
“当时另一方将见面地点选择在郊区的度假村,我就有过疑惑。从市区到那里,即便是不堵车,也要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并不是很方便。而如今看来,从那时候开始,我和爸爸就已经进入了他们的圈套。”
安乐重新把我的手机拿起来,按亮屏幕,然后指着网页上显示的“耿大伟”三个字。
“当年长远集团的董事长委托爸爸约见的人,就是这个耿大伟。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办公室主任。可现在,他已经成了分局的副局长。”
我皱眉,没用多久便心下了然。
父亲和安乐的车祸发生在从郊区返回市区的路上,事发时间为晚上的九点半钟。
工作日的那个时间段,郊区路上的往来车辆已经很少。
所以,幕后凶手是故意将父亲和安乐引到郊区,选择僻静处杀人灭口。
而从这个耿大伟飞黄腾达的速度来看,他应该也是当年车祸事故的帮凶。
对于我的想法,安乐持同样的肯定意见:“不仅如此,那天我们从度假村出来,还一直有人在暗处尾随。”
“还有人?”
“对,还有人。当时翻车之后没多久,就有人跑过来,是两个男人。这两个人,一个声音粗犷一些,一个声音尖细一些。我听到粗声音的男人让细声音的男人去看货车,他自己则留下来查看我和爸爸是死是活。他在碎掉的前挡风玻璃前弯腰跪下来,我看了,就赶忙闭上眼睛。
他最开始确认的是爸爸,我闭着眼,很快就听他骂了一句。这之后,我听到有声音往我这边靠近。他先探我的鼻息,再摸我的颈侧脉搏。摸完了,他就又骂了一声。
后来过了有一会儿,细声音男人也回来。他向粗声音男人报告,货车司机被碎了的车窗玻璃戳出来一只眼珠,但人还有气。粗声音男人继续骂,说‘那俩也没死’。细声音男人听了,就询问怎么办。然后”
安乐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然后,我就听到粗声音男人这样说。他说:还他。妈.的怎么办?每人对着心脏补一刀,再插块车窗玻璃进去。反正也没有救护车过来,就算是现在死不了,多等个个把小时,血留干了也得玩儿完。”
我将膝盖上的被子往身上扯了扯,手指尖有些发凉。
然后,我将视线落在安乐胸口——安乐的体质不像我这样敏感,但饶是如此,她胸口上的疤痕,也还是清晰可见。
安乐见我看过来,便也下意识的抬手,将自己带有伤疤的左胸口按住:“小好,你知道么?我发现,书里面写的都是骗人的。以前我看武侠小说,每每有人被刀剑刺中,都会写上一句‘胸口一凉’。但是那天晚上,那把匕首刺进来,我唯一的感觉,就只是疼,跟被剜了心一样的疼。”
我不知道安乐说得“被剜了心一样的疼”是怎么个疼法。
但我想,那应该是比我现在的心疼还要严重百倍千倍的疼法。
与此同时,我在强烈心痛下也想起了爸爸胸口前那道足有十厘米长的凹陷疤痕。
“姐,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毕竟你和爸爸……”我询问,话并没有说全——毕竟,父亲和安乐并没有在那次车祸中丧生。
“当时整个车子四轮朝天,我跟爸爸都头下脚上的窝着,可以说是从某种程度上保护了胸口要害。那两个男人在车子外面,没办法改变当时的状态,就只能从两侧车窗下手。
当时他们先攻击的是爸爸,但是爸爸被卡在驾驶位和方向盘之间,他们费了不少时间和力气。不过从后面两个人的对话来看,他们应该是没能将匕首准确刺入爸爸心脏。并且,在他们下黑手补刀的过程中,我听见细声音的男人说,那边有车子停下来了。
这之后,粗声音的男人骂着说了一句,就带着细声音男人转到我所在的副驾驶旁边。我吓得已经顾不上装晕,睁开眼睛去看周围情况。我看到,不远的路口那里,已经停下了一辆大众汽车,并且从车上下来的,也是两个男人。
我隐约间听到那两个男人说‘车祸’‘报警’,就想要开口求救。但是,我发不出声音。并且,那个粗声音男人也重新亮出了匕首。他匆匆忙忙的将匕首往我的胸口刺,并没有刺穿心脏。他刺完了第一下,就更加匆忙的收手。
我看到那两个路过的男人已经跑过来,询问怎么了。然后,我听到那个细声音男人回答。他说他和粗声音男人也是路过,见着有人出了车祸,就想要把压在车里面的人拉出来。
再之后,路过的那两个男人报警,拨打急救电话。我在漫长到无法形容的时间里等待,有无数次都在胸口的剧痛中产生幻觉。我看到无数泛着冷光的匕首对着我迎面刺过来,我甚至能清楚的听见皮肉被割破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这样等待了多久,只知道消防官兵和警察一起将我从车子里面搬到救护担架上的时候,我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疯狂的抽搐疼痛,我耳朵里全都是尖利如妖魔鬼怪一样的嚎叫。我疼得厉害,疼得受不了就昏了过去。然后……”
安乐长长叹气,原本紧绷的身体也缓缓放松:“然后,我就忽然到了两年之后。”
两年前那惊心动魄又痛入骨髓的车祸被安乐完整呈现,我心痛、难过、气愤,等到种种情绪都由翻涌归于平静,便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姐。”我握住安乐的手:“那两个男人在下黑手的过程中,还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话?能让我们找出些蛛丝马迹?”
“有。”安乐咬牙点头,下颌骨因为过度用力的动作凸出来一块。
“那两个人在对着爸爸下黑手的时候费了不少力,细声音男人抱怨这次的钱挣得太不容易,还说‘可怜了他这个闺女’。当时粗声音男人也跟着骂骂咧咧,然后,粗声音男人说了这样的话。”
安乐略有停顿,做了个深呼吸:“他说:这就是典型的活腻歪了作死,安安分分的给人牵线搭桥闷声发大财多好,非得搅和进徐家这趟浑水。现在好了,自己一家子被搅没了命,还得连带咱哥儿俩在这儿受累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