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宴是个局，是个从头到尾将我拢进去不可自拔的局。
“你想同本座做交换，哈哈，你可是想好了，你的躯体被毁，本座虽会尽力保住你的元神不散，但是你须得前往人间，历经三世劫难，此难过后，你神识在归天之后渐然会苏醒，不过三世之后，世上事变得太多，明珏与你本该无缘，你借用凡人的躯体和他在一起，本就有违天命。”
祖神是何人？这个四海八荒的创始者，而我只不过是有幸生在他身边的一株果子，这万千红尘，与我本该擦肩而过。
“我想好了，他这样疼惜我，定是不愿意让我去历劫三世，你摘了我去救长清，然后便将无妄树给带回去，三世之后，我再来找他。”
三世之后，再来找他……只是三世之后，他身边早已经不需要我了。
酒醉梦醒，脑海中还荡漾着昏迷前的场面，青媱上神不卑不亢的握了酒盏朝我泼了过来，扬手那巴掌似乎是被一个很了不得的神仙给接了下去，花叶妖娆，那股清香绞着浅浅檀香味，萦绕在鼻息前，挥之不去。
“醒了？”稳重的声音我不大熟悉，胸口血脉有些动荡，我睁开眼睛，却见床边守着的人并非是天尊，那神仙端茶盛了药，递于我道：“明珏的封印太稳固了，本神只能解开一点点，祖神临行之前嘱咐本神好好照顾你，可是谁想到，明珏下手这样快，若不是子梨提醒，本神大约如今还蒙在鼓中。”茶盏停顿在我面前，见我不愿伸出手，便又道：“当年祖神耗了不少功夫才给你制了个驱壳，你对本神有救命之恩，本神理应报答。”
我推开那盏茶，别过脸去，“不用大神报答小仙的救命之恩，大神趁着我醉酒便用咒，让天尊与小神还有青媱上神三人成为了整个天宫的笑柄，大神这报答，小仙担待不起。”
大神勾了唇角，握着茶盏置在桌角，“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本神忘记和你说了，你所见到的那些，不过是幻象罢了，本神出手，万无一失。森罗幻象内只有你我和明珏天尊，青媱上神泼了你满身梨花香，打你的那巴掌是被天后接下，你昏迷之时，天后已下令抹去青媱上神的记忆，且天尊借着清心寡欲之缘由断了碧灵上君的心，你既然喜欢天尊，何必等了三世，归来之后却又不敢启齿？”
“一切都是幻象？”嗓门之中还有些炎热，我看他：“天尊，他如今在何处？”
“自然是和子梨在一处，子梨他拦着天尊，你我才有时间说了这样多的话。”墨色青丝垂在身后，大神容色不改道：“这杯茶中掺了有助你恢复记忆的往生散，凡人喝下此物忘却三生，神仙喝下此物，却是能回首三世。明珏他如今还不知道你已经恢复了记忆，所以你在他的面前，小心一些。”
茶盏摆在了我的面前，长清道：“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乃是继续选择做他身边的女司命，一则是饮下此茶，碧落黄泉，你都陪着他。”
两条路中，一生一死。
我指尖颤抖的接过那盏茶，继续听他道：“另有一件事，本神思索再三，还是要亲自告诉你才好，你可知道你在凡间的那三世，为何世世姻缘两散，不得善终，情鸾心动，却无良人么？”
手上倏然一颤，长清大神好心抬手上来扶一扶，稳住茶盏。我不敢相信道：“为何？”
他清淡的眸光微是灼热，“如本神所料的话，当年你同祖神做交易之后，祖神带无妄树离开上清境，天尊便已经意料到了你离开九重天，去了人间。他乃是上清境之主，或许我们都忽略了他掌管浮生珠，可观天下事。前几日子梨上神去了玉清境同帝君借了八荒镜，才知晓，这从始至终，都在明珏天尊的掌控之中。天尊他知道你逆天改了命数，八荒镜中谱出的三世命脉艰难坎坷，便私底下抹掉了你艰难坎坷的那一段人生，因此你的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五岁。”
缕缕药香拨开灵台浑浊，他捋了捋袖口，大手搭在膝盖处，道：“逆天的不止你一人，还有明珏天尊。天尊他抹去你那段阳寿之后，还出于私心，毁了你的三世姻缘。”
三世情缘……我抬头看他，唇角冰凉：“他为何要毁了我的三世情缘……”
“这一点，本神也想过，归根结底，只能是明珏天尊他，乃是出自私心，不忍让你随着旁人受了苦，还有他不愿意让心爱的人，被任何凡人觊觎，天神也不行。”
他话中别有话意，低眸柔光落在我盏中之物上，“这茶，凉了便没有滋味了。”
我晓得他的意思，也终于晓得为什么自来上清宫后，都是他一直在背后默默守护着，可若是爱，为何会不愿相认？
“大神，我还有件事情想要知道，天尊他，为何要在我身上下封印，又为何抹去对我过往做过的那些事……”
除了那次在精灵族的花架子下……我已经想不出还有旁的了。
“因为妖族蠢蠢欲动，妖王曾暗中调查已久，那些余孽要寻到至柔之物来破红莲业火，浮生珠中或许早有动静，天尊他不可能不知道结果，唤醒你之后，他的面前便会多出一个选择，而你也有可能与他一同陨落，消失在三界之中。他想保住你便不会允许这些事发生，天界的这些老神仙中，只有明珏天尊能与其一战，这一战，是生是死，都是渺茫。你一日不恢复记忆，他便一日会安心赴死。或许等他活下来之后，再解开你的封印，那时候他至少会安心些。”
一盏茶入了嗓门，舌尖上还回味着惺忪苦涩，他想要去与红莲业火同归于尽，封印了我之后，便会让我忘却他是谁，在我的仙途中，或许他永远都只是我的天尊大人，却不是我的明珏。
“你可敢和本座赌一赌，赌三年之内，你会爱上明珏天尊。”
这个三年，何须三年，早在精灵族遮月山的时候，我便已经爱上了那个愿意为我出生入死却又不问世俗的男人。
长清大神后来和我说了什么，我只依稀记住了个大概。他说我的第一世因被纯阳玉的碎片给砸中而折损了那一世的天命，本该第二世再添上去的，可天尊他为了抹掉我后来的几十年阳寿，不惜动用上古之力来替我化解，自那之后便时常呕血，直到如今才有些好转，天尊到人间历劫，历的是改命劫数，其实后来天尊凡人那一世还未完，天尊遭人抛弃之后，便遇上了仇家，风雨飘零了三年，后来死在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之下。堂堂一个天尊，竟会落得如此下场，是他替我将未完的报应揽在自己的身上，是他在我已经安全之际替我了结后患，这一切终究是因为灌溉之情还是因为爱。
我不愿再守在他为我勾勒描绘好的轮廓中故步自封，我只想，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随他而去，也不枉轮回三世，世世孤寂。
他来看我的时候已经是子时将近，帘幔之外，我清晰的听见明珏天尊与长清大神理论，“为何要给她下咒？”
长清大神指间杯盏落案，“我一直以为，那段天劫之后，你的法力不济，便不会去启了浮生珠，你耗了这样多的心血，封印了她的记忆，连我，也不能轻易解开，你我都是上古相伴到如今的老朋友了，她是本神的救命恩人，若不是此次我在她送来梨苫宫的书籍中发现那副画，若不是我设计让你听见她的真心，你还打算瞒多久，天帝，冥王，帝君，你都打算一直瞒下去么，浮生珠中终究有什么，你都打算永不提起？”
“本尊欠下她的，本尊会还给她，只是如今，她不能苏醒。”
长清大神字字铿锵：“她若是苏醒了，那你便有了牵挂，将死之人最怕有牵挂，对不对，长欢长欢，终究是你在偿还她，还是她再偿还你？”
从始至终，我们俩便不曾有过谁偿还谁，只有当年的小果子想要报答灌溉者的恩情，灌溉者对小果子日久生情罢了。
帘外不曾再有声音，等待了片刻时辰，我睁开眼睛，捞起屏风上的仙袍搭在身上，玉手撩起帘幔，珠玉碰撞叮当作响，他便立在我面前，神色或许有些疲倦。
衣衫上还散着梨花香的酒味，他慢步走来，矮身坐在我的床前，伸出手在我额头上探了探。遥想很多年前，他不也是这般喜欢摸我的额头，那时候我不惜耗尽全身灵力凝成个神仙模样站在他面前，他唇角抿着好看的弧度，大手抬起，屈指在我额头上清然敲下——同如今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眼前顿然氤氲，手情不自禁的握住他手腕，他低眸扫了一眼我的手，复又抬起，“怎么了？”
我回过神，想起了长清大神的话，对，我如今还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经恢复记忆，指腹从他手腕上滑落，我诚惶诚恐，“大人恕罪，长欢只是有些神志不清了。”索性便装个疯卖个傻，“大人，我怎么会在庆黎殿，我不是该在凌霄殿么？”
他一手抚过袖口，理了理衣面上皱褶，目光躲闪道：“你，喝醉了。凌霄殿那边已经散了，本尊就先带你回去了。”
“凌霄殿的大会散了。”我若有所思，他目光柔下两分，嘱咐道：“日后不可再饮酒了，若是敢再喝，本尊便要惩罚你了。”
我吃惊啊了声，哭丧脸道：“可是这次并非是我自己想喝的，是子梨上神……”不过提及子梨上神，那厢现在也不晓得怎样了，我被长清大神下了真心咒之后他还算有良心的扶了我一把，没有和长清一并算计我。
“本尊命他在宫中整理典籍，算是惩罚。”
子梨上神这算是被我连累了么？
天宫没有昼夜之分，分辨时辰也只能靠凌霄殿前的那只省时钟提醒，彼时我听说舞央因在席间吃了不少酒，一回来便蒙头大睡。前几日从琼楼阁取来的正典此时约莫已经没有了用，长清大神同我说过，那药丸喝了下去，应不日往时的记忆便会记得一清二楚，可碍于我身上的封印，或许会比普通神仙回来得晚些，十年，百年都是有可能的。不过我既然已经晓得了大概，往时记忆，于我来说，不过是将我与天尊束缚在一处的恩怨纠葛，而这些之中，我只需记得，上辈子我曾耗了三世的大好时光，来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