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白玉阶，尊神广袖宽袍，墨衣盎然，袖口绘以云霭缥缈，矮身落座，众仙拜谒，淡香盈盈。
“众卿平身。”
众位仙人起身抬头，云浪翻滚，遥望悠悠。
子梨上神唇角间笑意缱倦，手握折扇而立，“帝后今日难得一同出现在众仙面前，这面前垂青纱，帝座未免也太宠爱娘娘了，竟然连我等多瞧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天帝勾唇揶揄，抬起骨节分明的大手罩在了青纱深处那双玉手，凝声道：“朕的阿绫，担得起八荒之母，这姿容，亦是只有朕才能多看两眼，子梨，方才叔父和东华帝君说要将你送去天牢中关上一关，朕觉得叔父此举甚得朕心。”
左右受伤害的只有子梨一人，子梨抽了抽嘴角，展开折扇遮住容颜，轻咳两声：“小神错了，小神再也不敢调侃娘娘了。”
东华帝君风轻云淡的握住茶盏，拂袖凭空召开一支千瓣花：“这菩提花，开了一万年，除却本帝君手中的这支，余下的都结了果，本帝君很是纳闷，本帝君手中的这支……”话愈苍凉，唇角弯弯：“何时才能结果。”
青纱扬起，风卷流云，女子清澈仙音绕耳翩然，“菩提花开一万年，帝君可曾知道，在冥界的忘川河畔，有一株彼岸，旁的彼岸花开花落已是五万个春秋，唯独那支，五万年的光阴，含苞待放，却不肯一日开尽。本座想，这其中的缘由，应是只有帝君清楚明白。”
五万年，我低下头，柔风和煦，花飞漫天。
东华帝君嘴角笑色未减，只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愈发有些……颤抖。
席间一墨衣尊神清然一笑，这笑声却是突兀，然那尊神却站起身，拂袖含笑而道：“我王说的对，冥界那株彼岸花已经生了五万年，却迟迟不肯开花，其缘由便是因为心。”
“心……”
“大千世界，繁华万世，其有一个因，便是心，而那个缘，便是早在三万年前，这花便绽放了一次，一夕绽放，若是想再开花，便要等有缘人采撷之时，掌上花开，一世情缘。”
掌上花开，一世情缘。我似乎听见有神的心跳声，紊乱不堪，昂起头时，那张容颜有些泛白，眼神亦有些呆滞，酒盏应声落地，染湿他的袖口。
天帝抿唇道：“帝君的心事，可算了了？”
菩提花遽然消散，帝君笑色凄然，“本帝君以为，本帝君这万年来守护的该是这株菩提，却未想，菩提未得圆满，彼岸已是花明的好时节。”
这彼岸花菩提花的打着哑谜，我悄然扯了扯子梨上神的袖子，“天后和帝君说的菩提，彼岸，是什么意思？”
子梨上神又是咳了一声，潇洒摊开折扇，扇面桃花缤纷，子梨上神提袖在扇面上写了一个字：缘。
我尤未梦醒，却又知不该多问，只低着头吃茶。玉阶花飞，庭外花散。既是仙宴，其目光大都是落在几位尊神的身上，舞央小仙给我添了一盏茶，偷偷摸摸坐下，“以我之见，应该是帝君的那位夫人有着落了。”
我端起茶盏，自饮了一口，“东华帝君的夫人，娑玉鬼君？”
舞央小仙嗯了一声，搂着茶壶道：“我之前听天尊和长清大神谈论过。”
子梨上神侧过身子，一手抬着酒盏，一手搭在玉椅子把手处：“天尊和大神说话，你都敢偷听，舞央你胆子果然不小。”
舞央吐了吐舌头，子梨欲要给我斟酒，却被舞央给拦了下来，“上神切不可害了司命，司命酒品太差，天尊让我前来就是为了看着你不要给司命灌酒的。”
子梨戏谑而道：“原来天尊叫你来是为了看着你家司命不犯事啊，其实你在她身边，她着实不会出什么乱子，左右就这一杯，长欢的酒量若是再差，也不会一杯就倒。”
我十分赞同他的这番话，连连点头。舞央小仙迟疑道：“可是，天尊……”
子梨上神拎起扇子指了指天尊那处，放眼望去，青媱上神已身姿婀娜娉婷，玉手端着酒盏携云而来，淡妆娥眉，朱唇星眸，倒不失风华绝代四字之真意。
“你家天尊如今可是有青媱上神陪着，哪还顾得上你们家的司命啊。”
我瞧着那一对人影儿，脑海中忽然生出一句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纵然这句诗连我自个儿都忘记了是在何人的口中听来的，但仔细揣摩一阵又觉得这句用在她的身上，绰绰有余。
“长欢，你怎么了？”见我呆滞下来，子梨上神伸出扇子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我猛一回神，惶然啊了一声：“我，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舞央小仙见那两抹人影时脸色有些变，低声数落道：“天尊大人就是心软，青媱上神寻个死天尊便不计前嫌了。”
子梨似看出舞央的心思，哈哈大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天尊如今是看在碧灵上君的面子上才好言好语，喏，你看那碧灵上君，这些年了有心栽花花不开，也是委屈。”
“碧灵上君难不成是想将青媱上神许配给天尊么？”我握着茶盏笑的有些僵硬，子梨上神颔首道：“傻子都能猜出来，以青媱上神的身份，嫁去天尊处多多少少也能算个侧夫人，青媱有这个心，那碧灵上君也有这个心。天尊何尝不知道，不过是天尊他看惯这种无稽之谈的事，不做回应，为的是不扫了碧灵上君的面子。”
言罢递过一盏酒给我，盏上玉兰花开，风姿绰约，淡雅中不失酒香醇厚，“此乃是酒神六万年前埋下的梨花香，取的是天河旁植了不晓得几十万年的三棵梨树之花，可比长清那梨苫宫中的还要宝贵。若非是天后亲自出面才捞来了几坛子，酒神那个吝啬神仙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我接下酒盏，梨花淡香瞬息萦绕至唇前，“梨花香，果然是梨花香啊。”
舞央小仙亦是来了兴趣，凑来诧异道：“我也想闻一闻。”
子梨抬手招来宫娥，添了个酒盏，笑意盎然：“今日上神我心情好，也带你一个。”
舞央雀跃了阵，欢快道：“多谢上神。”
殿中燃着檀香，小宫娥们羽衣霓裳，光袖长裙似是开在云雾中的一朵莲花，手舞芳华，仙乐入耳。
子梨上神瞥了一眼道：“天宫之中凡是庆典必有歌舞，这一点倒是和人间的皇宫比较像。梨花香只有前九阶神仙才有幸品尝一口，后面的那些各族将军少君都只能饮稍次的，看舞央这模样你今日应是能偷偷多喝几杯。”
彼时舞央小仙已经爱不释手的捧着杯子欢喜，我黑着一张脸，何人给了其这般理直气壮的勇气，估摸着等会子得我照顾她了。
“我就偷偷喝一点点便够了，毕竟我酒后容易说胡话。”我自怨自艾道：“好歹现在是在九重天，这等场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天尊老人家定然是饶不了我。”
子梨上神抿唇扬起个弧度，“也好。”
不晓得殿中究竟是哪个大义的神仙提及青媱上神善舞，要一饱眼福，而彼时我还沉浸在子梨灌的那两盏梨花香的酒味中不可自拔，只见辽阔的大殿内云海翻滚，女子娥眉杏目，红妆如火，扬起水袖一个旋身，漫天花叶妖娆，她水袖卷了烟云，步步生莲，眉眼深处全然一滩柔情款款。
而这柔情，一步一回首，皆是洒在一人那处。
现下饶是傻瓜，也能明白青媱上神此则，是看上天尊了。
那舞确然是世上少有，那佳人，更是倾国倾城，青媱上神一舞不晓得是引了多少男神君的青睐，而对上古的这几位尊神，却是各有所思。
东华帝君惯爱握着酒盏淡笑，暮南帝君视若无睹，只顾听两位司命私语些什么，而长清大神则是端着酒杯子，步伐稳重，轻描淡写而来：“在前面便听得你们这聊得热闹，天尊那畔心思不晓得落在什么地方去了，索性你有子梨这个热闹的神仙，倒是不会闲着无事干。”
“长清大神。”我动了动唇，神色肃然了些，扣袖准备行礼却听其清然道：“不必多礼，本神借你的地盘寻个开心，你没看见天尊那厢已经让本神都坐不下去了么？本神料想啊，碧灵上君说不准会借着这个时机来同天帝索要赐婚的圣旨。”
“赐婚？”说不清此时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明明不想在乎，可为何心头还是如此酸痛。
“本上神也觉得，极有可能。”子梨上神含笑添酒，举杯道：“你看不出来么，这无缘无故要看青媱上神跳舞，便是要让四海的神仙晓得青媱上神配得起天尊，若是青媱上神肯屈尊纡贵做个侧夫人，此事就当做是成了一大半，况且青媱上神先夫已经魂飞魄散了，青媱上神再嫁，还嫁的是天尊，即便东海那厢不愿意，也不敢和天尊抢人。”
“啊……是么。”我搂着冰凉的酒盏，盯着盏中的白玉兰，无心的扯了扯出唇角。长清大神负手而立：“是啊，东海也没有那个胆子，连本神都要对这明珏天尊俯首称臣，何况小小的东海龙君。”
“小长欢你还是年龄太小，不晓得这九重天上的种种，青媱乃是明珏天尊之前宫中司命，算得上是情深义厚了，说不准天尊此次便是答应了呢，本神记得之前和你说过瑶姬上神的事情，天尊已经空置后宫那么多年了，总得要换一换口味。”
子梨朝着我喝的只余下一口的酒盏中添了一盏，“所以啊，你如今喝的乃是九重天的梨花香，改日便要喝上清境明珏天尊的喜酒了。”
“啊？”手上一抖，杯盏从手中滑落，长清大神身手敏捷的伸手稳当接在掌心，舞央小仙早已经被青枫司命给偷偷带过去喝的晕晕乎乎，而此时的我，双手竟莫名冰凉刺骨，长清大神唇上抿着慈祥的弧度，将杯盏安安稳稳地塞回了我怀中，道：“这天宫之中的一切，瞬息万变，你该是明白，或许自打你入了上清境时便该明白，上清境并非是你心中所想所能勾勒出的地方。”
又是一口酒水入腹，嗓门中火辣辣的生痛，我呆滞的撂下酒盏，虚笑道：“两位慢用，长欢想出去走走。”
“慢着。”长清大神眸光淡然，我转过身，猝不及防便有一缕光透过我的灵台传遍全身，我余光瞥见了子梨上神的浅浅担忧，瞥见碧灵上君似是在同天帝奏禀些什么。
脑中一时混乱，我身上没了力气，倒在席位旁，两只胳膊无力的搭在桌案上，眼前婆娑了一阵，只听长清大神缓声贴近我耳畔，“长欢，你对天尊，可有爱慕之意？”
声音虽是轻飘飘的，可入了我耳廓中，却是撕心裂肺的绕耳魔音，我咬紧了唇角，总觉得难以控制住自己的心，十指钳进了掌心，我摇头，顶着满脑门子的虚汗，“不，我没有……”
长清大神缓然从袖中取出一张丝帕，递于我，我出自本能的伸手去拿，而那丝帕却是从他手中飘零，展开，帕子上的轮廓清晰而又灼眼，我脑门子上的汗水又敷上一层：“明珏天尊。”
大神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我，如天神俯瞰三千众生一般慈悲，而这股子慈悲中又携着阴霾，“既然不喜欢，为何要画那些画，为何又放不下梦境中的那个人，你既然晓得自己不能爱，可为什么又放不下，嗯？”
我身若无骨的倒在冰凉的玉案上，眼角有些潮湿，心头拧的难受，连呼吸都觉得紧促。
那神仙继续道：“你是在骗本神，还是在骗自己，嗯？”
我闭紧了眼睛，摇头抬起一双布满血迹的手，狠狠的砸自己的头，眼角泪珠坠落，我猛然吼了一声：“不要说了！”
不晓得这一声吼究竟引来了多少神仙的目光，原本聒噪的大殿此时连我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子梨终于慌了，抛开一切来扶起我的身躯，影影绰绰间，我似乎是倒进了他怀中，长清大神依旧不依不饶，“本神，只不过是让你认清楚本心罢了。”
我虚弱的抬起眼帘，神智也渐渐涣散，趁着还有意识在的时候，我听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个什么话。
“告诉本神，你的心中，究竟是何想何念。”
彼时凉风袭面，花叶妖娆，我回味着自己的那一句：“我，对天尊、着实心有爱慕，忘不掉……”忘不掉什么，是梦中那个温情且摄人心扉的男人，还是日日所见，却又不能动心的这个……
像是有什么东西泼在了我的脸上，我趁着星星凉意拨开脑中浑浊，神智清晰一分，鼻息前回荡着的浓烈酒香，我被子梨上神护在怀中，身畔有何人？大神，天尊，还有青枫……
眼前的女子面色铁青，咬牙准备一巴掌扇过来时，我心中彻底绝望了，伏在子梨的肩头，气若悬丝：“我便知道，你，不会再认我……”
明珏天尊……
我似是被谁从子梨的怀中扯了过去，那人将我揽入怀中，而青媱的那巴掌，并未来得及落下，众仙的唏嘘声，碧灵上君跪地求饶，天帝行至此处，隐约间，执起墨袍尊神之手，凉声道：“看来，朕有心成全，奈何天命之中，他俩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