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二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小儿子就趴在自己身边,一张小脸又黑又瘦,眼睛却是亮亮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他,仿佛不解为何父亲总是躺在这里。
前两日,边二郎刚刚埋葬了妻子和女儿。妻子是被饿死的,她每每得了吃的,总是先让夫君和孩子先吃,自己饿着肚子不吭一声。妻子的身子自从生养下小儿子之后总是不大好,挨了饿就更加虚弱了。前两日,淮州越发暑热,妻子偏生又染了时疫,这一病就去了。
女儿,边二郎想了想,女儿是被人偷走吃了。淮州的饥荒已然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那日边二郎一眼没看着,小女儿就被人抱走,待他找到小女儿的时候,只余下一只小鞋和一件妻子亲手绣着并蒂莲的小衣。
边二郎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饥饿叫他哭不出来,他只得忍着心中的恨意寻了处荒地埋了妻子的尸身和女儿的小鞋小衣。抱着小儿子,边二郎久久伫立在坟前。八尺的男儿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无能为力至此。
小儿子的哭声唤回了边二郎的思绪,以前小儿子的哭声又响又亮,他每每听了都十分欢喜。现在,边二郎听着就跟鸡仔唧唧叫似的,绵软无力。
儿子,是饿了。边二郎抬了抬手,想抱着小儿子哄一哄,却是头昏眼花伴随着心慌气短,眼前还阵阵泛黑。
父子俩就这般躺在道旁,无人来往,自然无人问津。
“满天神佛,素日里烧香拜佛,祈求安泰,如今百姓遭难,为何不见神佛垂怜?朝廷庙堂,赋税徭役盘剥,淮州饥荒肆虐,百姓流离,为何不见朝廷过问?”边二郎闭眼轻声叹道。
“朝廷如何不管。”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这位郎君可还能起身行走?”
边二郎被人扶到墙边坐着,手里拿着半张胡饼子,小儿子就着那人的手喝水,孩子渴极了,猛地灌下去一大口,却被突如其来的清水呛得直咳。那人极有耐心,一面轻拍着小儿子的后背,一面掏出另外半张胡饼子,“我也只有这些,你们先将就着。”
那人背对着日光,边二郎努力想看清那人的模样,却只看到些许轮廓。暑热仍旧未退,那人替边二郎遮挡着炎炎暑日,竟是分外凉爽。
“恩,恩人……”边二郎动了动嘴唇,纳头便要跪拜。那人手疾眼快扶住边二郎,“郎君勿要多礼。”方安晏将剩下的清水也悉数给了边二郎,“我受今上秘旨前来查探淮州饥荒之情,郎君可愿助我?”
手中的半张胡饼子就犹如仙丹一般叫边二郎顿时生了气力。
当下,边二郎毫不犹豫道,“好。”
边二郎曾是淮州家喻户晓的粮庄掌柜,生意尚可,因着边二郎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粮庄生意里还是回头客居多。边二郎家中上有八十老母,大兄边大郎在一家商行中贩货,吃住都在商行之中极少归家,边二郎便代替大兄担负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边二郎的妻子儿女也尽都是孝顺的,一家人过得和乐融融,淮洲城內的百姓,但凡是提及边家边二郎,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事情发生在两个月前,但其实边二郎在年前,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
粮庄的粮食尽都是边二郎从乡下佃户手中收上来的,那些佃户同边二郎签了长契,也算是稳定的货源。年前粮价尚可,边二郎便打算明年多收一些粮食,运到北方去卖,定然能赚上一笔。可是,粮食是收上来了,可怎么运出去就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江淮河道淤积,阻了不少从南边北上的航船。边二郎就听闻隔壁贩卖时花的掌柜有一批时花就被阻在了船上,都有大半个月了,只怕时花早已没了鲜活气,这批货算是赔了。边二郎怕自己手中的粮食也如隔壁掌柜的时花一般,便想法子去寻了大兄,托大兄跟商行掌柜说说,粮庄的粮食跟商行车马队走陆路北上。
虽说走陆路比走水路慢了一些,但也总归是个法子。
大兄跟商行掌柜谈妥了价钱,粮食满满当当装了三大车,一车便是五十贯钱的运价。待到粮食运到北边去,一斗倘若能卖到三贯半,不仅能将运价抵去,还能赚不少。边二郎喜滋滋的盘算。
车马队才刚离开淮州,突然一天粮庄刚打开门,就有大群人涌进粮庄哄抢粮食,粮庄很快就被哄抢一空,就连边二郎家中的余粮都被人高价收走了。
后来便听说江淮河道尽数停了航船,江淮两地成了孤岛一般。人们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
边二郎之前高价收的粮食,本打算将北上的米粮贩卖之后再去下放银钱,谁知这样一来,数万斤的粮食就犹如打了水漂,半点踪影也无。边二郎欲哭无泪,他可是赌上整个粮庄的生意啊!
为了偿还欠下的银钱,边二郎的妻子当了自己的所有首饰,边二郎更是将家中的田宅尽数抵给了当铺,勉强还上了债。
饥荒,就是这个时候悄悄在淮洲城内蔓延开的。
淮州百姓几乎是天天数着米粮过活,奈何城中的粮庄已然叫他们洗劫一空,眼见着米缸渐渐空了,百姓终于恐慌起来,有些人在州衙外哭号,有的人四处找寻活命的生路,边二郎却只得带着妻子儿女在淮洲城内暂寻窝棚落脚。
边二郎的老母身子本就不好,接连几日水米未进,终是支撑不住含泪去了。临走之时久久握着边二郎的手,边二郎几乎将头磕出血来。
“儿子不孝,实在是无力奉养母亲。”翻来覆去,边二郎只说这一句。
边二郎说到这里抑制不住泪水,蜷成一团,哭声呜咽。边二郎的小儿子仿似知晓父亲的伤心一般,也跟着一起哭。父子二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直令人心中压抑。
“州衙就这般一直放任不管?”方安晏问道。“如何管?自饥荒初现之时就闭了衙门,外头的所有事悉数不管,任由衙门外百姓哭号。”边二郎狠狠咬了一口胡饼子,“当初我的粮庄遭人哄抢,州衙的衙役就占了六七成,还听闻江州知州遣人来送救济米粮,尽数都被淮州知州扣下。”
边二郎的小儿子捧着胡饼子塞了满满一口,边二郎生怕他噎着,一壶清水小口小口的喂他,好歹将胡饼子顺了下去。
“朝廷年初之时还下放了赈灾银钱,难道你们都没见到?”边二郎抬起头,眼含惊愕,“赈灾银钱?”
方安晏点点头,“对,户部和度支司年初就将银钱下发到了江淮两州,江州百姓每家每户两贯,足够补贴家用。”边二郎听罢,气的直抖,“两贯!淮州何时见过这两贯钱!若是有了这两贯钱,我母亲和妻子女儿何来至此!”
——
江州知州将方南风、元姒奉为上宾,日日就算饮食中清汤寡水,也必定是将最好的吃食送到他们房中。元姒只管冷眼瞧着,方南风亦是不动声色。
这一日江州知州正在州衙之中指挥着手下的衙役给前来投靠的百姓分发米汤,方南风同元姒闻声而来。
衙门正中摆着两口大锅,架着火,锅里是还冒着热气的水米。元姒探头去瞧,却是大吃一惊,那米汤里米粒寥寥数颗,汤色比清水还要清澈上几分。
元姒搅了搅锅里的汤,“这几日发给百姓的,就是这个?”
分粥之人叹了口气,“娘子,能有这些就不错了。州衙里早就断了粮,就这些还是咱们知州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来的。”
元姒同方南风眉头紧皱。
回到房间,“不成,这地方瞧着太揪心了。一个个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怎么能眼睁睁瞧着过的比牲畜还不如。”元姒拍案而起,“江州都是这般情形,淮州还不知是个什么人间炼狱。”
方南风轻叹,“在灾荒面前,命如草芥,江州能有这般爱护百姓的知州,已然是福气了。”
“咱们就不能从临近州县调粮?青州的水路尚且能带咱们过来,难道还不能运些粮食?”元姒道。
方南风:“调粮岂是说调就调,如今粮价飞涨,京中粮食尚且难以为继,更何况旁的州县。”
“就不能募捐吗?有些名门富户自然是家中余粮富足,若是能叫他们捐献一些出来,积少成多,江淮二州饥荒可解。”元姒以前在影视剧中也看过那些赈灾之法,名门富户募捐粮食银钱乃是捷径之一。
“何其容易。名门富户本就是家族庞大,一家人都指望着公中那些米粮熬过饥荒,若是叫他们捐出来,岂不是叫他们自断臂膀。”
元姒急道,“那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般看着!”
“如今我们只能等,等着侯爷将事情尽数查清。”方南风道,“单凭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方安晏安顿好边二郎,天色渐晚。边二郎指了指隔壁铺着干净稻草的地方,“恩人若是不嫌弃,就在这儿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也不迟。”
“我尚有事情要查,郎君好生休息,明日我再来。”出了边家的小窝棚,方安晏朝着边二郎所说的州衙方向掠去。长公主所说淮州州衙有乌桓人进出,此事却是要亲眼看到才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