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郎越发觉得手中的菜刀沉重,最后竟是不堪重负,那菜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差一点就砸到余三郎的脚背上。余三郎骇了一跳,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狸奴,大喊一声跳将起来,周围的百姓均是一副瞧傻子的表情。余三郎吸了吸鼻子,索性不管那菜刀,径直跑了。
废弃的庄子里,那口荒井上静静压着一块大石头,就仿佛在那里横亘了千年,谁都没来挪动过半分的模样。隐隐的,余三郎听到了细微的呼吸声,那种近乎微弱,却连绵不绝的呼吸声。余三郎在心底里暗暗想,若是就这么断了,若是就这么断了,那该多好。
鲁主簿在身后的墙壁上又添了一道划痕,这两日无人来给他送吃食,他也就只能大致估量着时日,计算进入到这里的时间长短。想来,那人不愿再拘着自己了,任由他自生自灭罢?
腹内好巧不巧的传来一阵“低吟”,让他不由苦笑。自从入了大理寺,成家立业,多少年没有再尝过挨饿的滋味。没想到如今年过半百,竟还有机会再重历幼时的苦难。“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黑暗之中,鲁主簿自嘲的一哂。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闷响,鲁主簿对这声音熟悉得很,这是有人来了。头顶洒下一缕日阳,照亮了脚前方寸之地。鲁主簿希冀的抬起头,渴望上面的人能再次放下来一个小篮,里面放着什么都好,若是能来一些清水,就更好了。
等了半晌,没有给人带来希望的小篮子,也就没有令人心动的饭食和清水。只有那脚前方寸的日阳,那么刺眼,却又散发着阵阵温暖。鲁主簿手脚并用着,将自己挪到了日阳之下。
那光亮的刺眼,照的人头晕目眩,鲁主簿只觉浑身发软,心慌气短。索性,他侧躺了下来,日阳照射到他的脸上,露出了因着长期不见日阳而苍白的脸庞,再加上连日来营养不良,一张脸更是瘦脱了相,只余下一身皮包骨头。
上面的人似乎在打量鲁主簿,也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想看看他究竟死了没有。鲁主簿莫名觉得开怀,“喂,上面的。”猛地一出声,那声音在井底传来悠远而低沉,仿佛是挟着地狱的阴火,带着无穷的毁天灭地的效力。余三郎以为井下躺着的“尸体”说话了,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八丈远。
鲁主簿的“恶作剧”成功,他很想大笑两声,以壮声势。但第一声“哈”还未开口,只觉胸腔犹如被堵了一般,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口鼻间还有一些血腥气。咳了两声,呕出一大口血来,胸中的憋闷才去了大半,只是喉间依旧火烧火燎的,未见减轻。
“胆小鬼。”鲁主簿也不知道是嘲讽上面的人,还是嘲讽自己。喘了两口气,鲁主簿转头便见伸手可及之处,竟是长着一丛绿草,鲜嫩可爱,似乎才刚从突然中钻出地面没多久。
看哪,一个甚少见到日阳的地方居然能生长出这般鲜活的生命!鲁主簿不禁感叹,满眼都是那丛嫩绿。他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深深吸了一口还新鲜的草木气息。
记忆中夫人在院子里常拿着剪刀修剪花儿,修剪草儿,那剪刀上就带着这般气味,是饱经了草汁浸润后的鲜嫩气息,透着一丝回甘,还带点儿土腥气。
鲁主簿怔怔的盯着那丛鲜草,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他明明能将这丛线槽吃下肚去充饥,但他又不忍就这般剥夺了同在一处受苦的“兄弟”性命,便只能傻楞楞的发起呆来。
余三郎粗粗喘匀了两口气,暗骂那鲁主簿好硬的命,竟是生生饿了他几天都还能喘气儿。拍了拍腿上的草屑,余三郎恶向胆边生。在小筒鼓巷,那黄家的嫂嫂太不识趣,竟是同大理寺勾结了起来,妄图套他的话。那种女人死便死了,只是临死前还惦记着救他那个蠢儿子,实在是不可救药。
想到这儿,余三郎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了一些,黄家的蠢儿子实在没办法跟他家的翠丫儿比,那小丫头别看年纪小,却是个鬼精鬼精的,任谁瞧了都喜欢。国公家的小娘子还说喜欢他家翠丫儿,想要去房里当替身丫头使唤呢。
余三郎撇撇嘴,他才不会把自家丫头送到小娘子身边当使唤丫头,他得仔仔细细的掌眼,把酆都好人家的公子哥儿都寻摸一遍,给他家翠丫儿挑户好的,风风光光的嫁过去,他只管坐等着收彩礼钱,等着新姑爷敬茶就成。
越想越觉得美滋滋,余三郎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下。美完了,就从荒草堆里翻出一堆脑袋大小的乱石,这些石头要是砸下去,不死亦不远了。
鲁主簿还没意识到死亡的逼近。他用手扒拉了两下,将鲜草周围的泥土拢了拢,十分珍视的模样。或许这是他在黑暗中停留的时间过长,才越发看重这一抹鲜活。泥土围拢在鲜草周围,草叶上不经意沾染了些,鲁主簿小心翼翼的用小手指揩去,好似稍一用力,草叶就不堪重负的破碎似的。
还未来得及多看两眼,一场灾难便从天而降。一块大石头压住了那丛嫩绿,草叶倒伏在地,草汁浸染了周围的泥土,散发出清香的草木味道。鲁主簿心内大恸,慌忙就要去挪开那块大石,但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周围的一切都归于平静,眼前缓缓陷入漆黑。
“草儿……”
常听老人们说,人死之前,眼前就像是跑马灯一般,会叫人看见自己生前所做过的一切,好事坏事都重新再看一遍,之后便是尘归尘,土归土,阳世的一切再和你没了关系,便要动身下阴曹地府去,往那十殿阎罗前听审,评论一生功过。好人只管下黄泉,洗去一身业障,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投胎转世,再世为人;坏人听了阎王判官的判令,分门别类的往各处地狱去受苦刑,直到赎清了罪孽,再去分辨是再入轮回,还是永世不得超生。或许还有些要入畜生道,那都是后话不提了。
鲁主簿恍惚间是看了跑马灯的,有入行伍时站在身旁的那班兄弟,个个意气风发,洒脱恣意;有打了胜仗凯旋时的骄傲,迎着百姓的欢呼入城,周围兄弟的脸上只带着活着回来的侥幸;有新婚那日,夫人刚揭开红盖头,偷眼对着自己打量的小心翼翼;有长子出生那日,产房门口等待的焦急和第一声响亮的啼哭;有夫人和儿女等候自己放衙归来的昏黄灯火……鲁主簿惊奇自己竟是看完了自己之前活过的一生,好似也够本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辈子到了阎王那儿,够不够看?失去意识之前,鲁主簿还想了这么一句。
——
画像很快就在酆都卫里流传,人手一张,各处的监察执事官都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这个叫“余三郎”的凶犯。听闻能提供奏报,并且帮着成功抓捕到这个凶犯的执事官,大理寺自掏腰包给补贴,足足十吊大钱呢!
重金悬赏这个法子还是元姒想出来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可是古往今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眼看着今上给的十日之期近在咫尺,突然这时,方南风却是欢呼着跑进了大理寺。“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之前方安晏叫方南风去酆都卫查找关于弘王入京的奏报,果然是叫他找出了蛛丝马迹吗?
方安晏同元姒急忙关上了门。
“在弘州监察执事官并未有提到弘王出行的奏报,但我着重看了关于今上派去监视弘王府的探子奏报,发现每日出入弘王院子的饭食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堂堂王爷,每日的饭食竟是同样,难道还不说明其中有诈?”方南风从一堆纸里翻出两张,放在最上面。“顺着这个线索,我大致推算出弘王早在半年前就离开了弘州,按照弘州同酆都的脚程计算,弘王早在两个月前就到了酆都,只是奇怪竟无人发觉。结合弘王到京时日寻找奏报,我果然发现了一处不寻常来。”
方安晏熟知方南风那个爱卖关子的性子,“直接说,别卖关子。”
“弘王府中美人无数,这是朝中谁都知晓的。兴许是为了迷惑今上,弘王再无夺位之心,又或是真是爱美的嗜好。我便去查了虢国公府附近几处秦楼楚馆。教坊司这些时日,可是十分不寻常。”元姒瞧了瞧奏报,竟是监察执事官奏报教坊司莫名失踪的几名官伎。
元姒不解,“官伎失踪与弘王有关?”
方安晏负手而立,“教坊司历来是今上产业,弘王若是躲到今上的眼皮子底下,当真是好计策。”方南风指了指奏报,“不止如此,怕是今上的产业,都快要成为弘王产业了。那教坊司的张行首,怕是早已经成为弘王的人。”
教坊司里都是罪臣家眷充没官伎或是官婢,历来是为官家服务。能从今上手里夺人,这个弘王是有多大的本事?
“难不成是因为弘王的脸长得好看,那教坊司的行首是个颜控?”元姒默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