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是被女官从床榻上挖起来的。
昨夜里他同长公主巧烟三人在访芳阁中折腾到很晚，待他回到雯花汀，腿都软了。本想着传了宵食来吃，补充补充体力再睡，谁知一躺下脑子便迷糊了过去，再睁眼，就是女官拎着衣裳往他身上套的时候了。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杨柳只觉脑子木木的，就像是有个大勺子在他脑子里搅动，令人心口发慌。女官们无人回应，井然有序的做自己的事。杨柳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女官按着他要敷粉的时候，被杨柳出声制止了。“我不涂这些，你们都住手。”语气稍有些急躁，那些女官俱是一怔。
言罢，杨柳也觉语气严厉了些，正欲解释，房外突然听闻女官同长公主管事唱喏见礼。“里头杨柳相公可准备好了？”屋内闻言，那些女官们皆是幽怨的看了杨柳一眼，似是责怪他拖累了她们的进度。
屋外的女官也不知是有千里眼还是有顺风耳，“正到了敷粉，听着杨柳相公似是不大满意，里头正闹呢。”
哪里闹了？哪里闹了？明明就是，稍加阻止了一下，而已。杨柳缩了缩，避开了那些女官的视线。
管事并不着恼，“那就随了他去，长公主那边还等着呢，叫里头的手脚都麻利一些。”说罢，再没了声响，像是故意说给屋里的人听一般，而那些女官们也十分听从管事的话，当真像是按下了快进键一般，动作利索的不像话。几下一折腾，杨柳便穿戴一新的走出了雯花汀。
管事就在屋外候着，见到打扮好了的杨柳出来，瞳孔骤然一缩。
“眉清目秀”已经不能描述眼前的少年，剪裁合身的云白锦袍，上面缀着一丛郁郁葱葱的青竹纹样，配着同色的束腰。腰间一块鸡子大小的玉佩泛着莹莹玉光，搭着青绿色络子，越发衬得人温润和煦。不知道的还以为眼前人是谁家潇洒肆意的小衙内，而不是长公主府新进来的面首相公。
像，实在是像。管事在心底暗暗赞叹。
杨柳局促的扯了扯衣袖，自打孟家获罪，他许久没有穿过这等上好的锦缎衣裳了。之前在象姑馆做最末等的小奴，穿的都是些粗布麻衣，磨得肌肤生疼，现在乍一换衣，倒还有些叫人不适应。
“管事，不知长公主召唤小人，可有何事？”杨柳随着管事出了雯花汀，瞧着方向倒不像是往昨夜里的访芳阁去。“长公主今日设宴，请府中的相公们一同赏景。长公主特意吩咐了杨柳相公必须到场。”
杨柳对管事最后那句话心存疑虑。必须到场？他？
见杨柳一脸疑惑的样子，管事好心替他解惑。“长公主今儿一早说了，杨柳相公昨夜的文章做得极好，深得长公主心意，日后就跟在长公主身边伺候，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杨柳讪讪，不过是一篇策论，哪里就当得起“深得长公主心意”？
春日融融，赏景之地便设在了府中的花园，花园正中修建了一处高高的亭台，听闻站在亭台上望去，大半个酆都都能尽收眼底。杨柳跟在管事身后，慢悠悠上了亭台。
长公主今日一身绯红的宫装，略略歪在美人榻上，身后垫着一方绣工卓绝的迎枕，依稀是五蝠纹样的绣品。美人榻前摆一方矮几，除了几样常见的果品之外，还有一把银酒壶，并上镶着宝珠的银酒盅。
杨柳只扫了一眼，就将宴会上的景态尽收。离长公主最近的桌案旁坐着一个云淡风轻的男子，轻裘缓带，十分有魏晋之风。见杨柳行来，他只抬了抬眼，并未见有过多的表情。顺着男子往下，便是依照恩宠程度排序的。杨柳大多不识，只一个有过一夜之缘的巧烟，排在了稍前的位子，见到杨柳也是不咸不淡的。
管事紧赶着上前伺候，长公主一直自斟自饮，好不快活，这是才转过头来，瞧见了略显局促的杨柳。杨柳至死都记得，那日有美人一笑，灿若春花，园中景物自此再不入他眼。
“怎么这么久才来？本宫还说少了个你，还怪没趣儿的。快来，到本宫身边坐。”长公主这一番话，无异于是给杨柳树敌。只见在座的相公们无一不用异样的眼光觑着杨柳，倒是叫杨柳背后冷汗津津。
坐在长公主身旁的男子让了让，才叫杨柳在长公主美人榻前的脚踏上跪下。该男子也是全场唯一一个没有用眼神给杨柳难堪的人，杨柳暗暗对男子心存感激。
“长公主万福。”杨柳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瞧瞧，到底是好生教养出来的郎君，行事就是比你们这些瞧着妥帖。杨柳是吧？给本宫斟一杯酒，还没赏你昨夜里文章写得好。”
杨柳有些畏缩，“回长公主，小人不会喝酒。”在家中的时候，父母管教的严，酒这类的东西，在及冠之前是一点都不许沾的。长公主仿似寻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哟，本宫还是头一次碰见了不会喝酒的文人。”众位在做的相公们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哄堂大笑。
身旁的男人依旧没有随着众人对他耻笑，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杨柳稍稍察觉出一些不同来。他的面色好像有些悲天悯人，就像是庙里的那些菩萨一样。
“不会喝酒，那便赏你些果子也是一样的。”杨柳犹在发愣，管事在一旁狠狠拧了一把杨柳，这才叫他回过神来，“长公主赏你果子，你还不快谢恩！”
杨柳怔怔接了果子，又行了一遍大礼，在座的已经有人发出闷笑，觉得这个新来的傻愣愣的，莫不是个傻子？
亭台上坐的都是在府中有头有脸的相公，个个长相非凡，放眼望去，倒像是哪一届的文人聚会一般。杨柳以前有幸见识过一会酆都的文会，那是文人们聚会、斗诗、清谈的盛会。正好那一年的文会也是大兄夺得文魁，杨柳在台下把巴掌都拍红了，心里想着等日后弱冠，也要跟大兄一般，在台上展现风姿，叫京中文人尽数拜服。
如今，却是不能了。
杨柳低了低头，转眼便见稍近一些的巧烟正同旁边的一位面净无须的相公低声交谈，眼睛时不时朝他这边瞟来，偶有讥笑之色。
“除了作诗写文章，你可会吹笛弹琴？”长公主俯首问道，杨柳面色微红，“会弹琴。先生曾言，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琴艺只是略懂，并不精通。”
长公主轻笑，“你们这些有学问的就是不一样，只不过问你会不会弹琴，你就给本公扯出这么多有的没的。会弹就上去弹一首助助兴，反正这里没几个懂得，别看一个个装的人五人六的，其实都是睁眼瞎。”
坐在一旁的男人因着这句话抬了抬眼，似是不满长公主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长公主歉意一笑，“对对对，成韵你不是。”
杨柳讶然，原来他叫成韵。
管事很快就命人送来了一把琴，杨柳上手一摸就知道是把好琴。成韵皱眉，看向管事，“怎么送来这把？琴房里不是还有不少吗？”
长公主并不说话，端着酒盅在一旁将这个热闹当下酒菜。
“回郎君，这都是长公主的吩咐，小的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成韵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杨柳抱着琴不知该当如何，倒是长公主适时解了围。“别理会这个琴痴，你只管弹你的。”长公主都发话了，杨柳也只得照做。虽然挺对不起成韵，擅动了他的爱琴。
在家时，杨柳并未被先生着重教授琴艺，家里琴艺最好的是二兄。父亲总说二兄不是块读书进学的材料，琴棋书画倒是样样精通，只可惜入仕并不需要这些。
二兄以前教他一首琴曲，二兄说这首琴曲是他自己谱写的，里头相和的小词也是他自己所作。大兄心中没那么多风花雪月，不爱听这些，二兄就整日里拉着小弟听曲。久而久之，杨柳也会了一些。
甫一起手，成韵便“咦”了一声，只是那一声极轻，神色变换也太快，杨柳并未看清。
唱词写的是书生在郊外踏青，偶遇一位年轻女子，二人隔着溪水以诗文唱和，渐生情愫。书生诗中袒露爱慕，女子却不再回应，后来才知女子已经许了夫家。书生失魂落魄回家，家中长辈说已经为他定了婚事，略一打听，才知居然是那位年轻女子，书生欣喜若狂，高高兴兴迎娶了女子归家，而后奋发图强高中榜眼，成为一段佳话。
长公主初时听着，面色还有些许赞赏，只是到后来听闻书生的结亲对象便是同书生和诗的女子时，脸上的笑容渐渐低落，到后来几乎可谓是失魂落魄。杨柳心中一紧，手下不禁弹错了几处，引得成韵朝他看了好几眼，神色里满是不赞同。
杨柳也觉得有些失落。不知是因为长公主不开心而失落，还是因为弹错了，在成韵面前丢脸而失落。